出了汴州城沿运河一路向西。隋堤之上杨柳成行,层叠吐烟,风吹柳枝,飘飘在舞。驱车遥望,但见晓雾蒙蒙,苍翠欲滴,仿佛半含烟雾半含愁,景致含蓄妩媚,恰是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画。
对这隋堤的胜景,白乐天有诗赞道“西至黄河东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
许浑问两个小伙子,“小老弟,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许先生,我们想到城西运河渡口,搭船去京城长安的。”义方回答道。
许浑把手一摆,“去长安啊,坐什么船!就坐偶这驿车,而且偶们也不是外人,从你义父、偶那好兄弟杜牧那儿论起来,你们还是偶的侄子呢,那时在宣州偶和你义父可是意气相投,情深义重的好朋友啊。再说偶们也会个伴,说说话,好多年不见了,还挺想你的。”
车前的赶车人穿着驿丁的号衣,这时摘下大草帽,呼达呼达地扇着,扭头扫了客人一眼,又急忙转回去看着路,用手抹了一把秃顶上的汗珠,嘿嘿地笑着插嘴道:“小,听大大的,坐车多得劲呀!信球才去坐船呢,光是那三门砥柱之险就搁当不住,坐车走驿站的好处可多了。许官爷拿的是转牒,一路上白吃白喝,免费坐车。这驿车是旧了点,可你们幸运遇上俺,不是俺牛逼,俺在乡下原本是个木匠,做这驿丁有十来年了,轻车熟路的,就是闭上眼睛,哪里有个坷拉蛋俺都知道。”
许浑更是热情相邀,“程师傅说得对,还是走驿路舒服,不受限制,看看山,望望水,南来北往的俊男美女,千奇百怪的乡土民风。还有偶这转牒是按军镇待遇,可以三个人用,正好偶们三个享受,杀铿呢!”
赶车的程师傅又回头吐了下舌头,“小,听大大的,就坐车去,盘缠都省了,你们晕船不?若是晕船那就更不轻松啦。”
义方刚要回答,只见车夫紧勒缰绳,突然大喊道:“驭!”马车猛然站住了,车上的三个人却戗了出去,差点被甩出车外。
“做尼袄?”许浑惊恐地问道。
“大河马!”程师傅惊魂未定地看着前面。
励儿和义方闻听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哪儿呢?”
车夫指着车前面的地上,“呱呱呱”一只青蛙蹦跳着跃入河里。
“好险啊!”程师傅用手抹了一把秃头顶上的汗珠,嘿嘿地笑着说,“多亏俺这木匠的眼神刁,晚一步就杀生啦。”
他又重新抖起缰绳,“驾!”马儿也如释重负般地颠起小屁股跑起来,车夫颇有同感地轻松不少,“俺是个信佛积德的人,杀生害命的事俺可不干,往年初一十五俺就往白衣庵里跑,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一放,先得给菩萨磕个头再说,现在可不行哩,庙都拆了,和尚都回家种地去了,俺这心里整天空落落的。”
许浑由衷地赞道:“看来师傅也是个有情有义,心慈面善之人啊。”
程师傅被夸奖得仰头笑个不停。
许先生正要为拆庙还俗之事探讨几句,就见车夫紧勒缰绳,声嘶力竭地大喊道:“驭!”马车又猛然站住了,车上的三个人又戗了出去,又差点被甩出车外。
“做尼袄?”许浑慌张地问道。
“小扁嘴得!”许先生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向前面路上望过去,“嘎嘎嘎”几只野鸭子扑扇着翅膀飞进芦苇丛里。
“好险啊!”程师傅再次用手抹了一把秃头顶上的汗珠,嘿嘿地笑着说,“多亏俺这木匠的手法准,差一寸就杀生啦。”
他又重新抖起缰绳,“驾!”马儿又如释重负般地颠起小屁股,车夫也有同感地放松了心情,“俺是个信佛积德的人,杀生害命的事俺可从来不干。”
励儿也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逗趣地说:“我坐船不晕,坐车倒是有点头晕啦。”
前面是一大片山地,植被茂盛,树木参天,忽然从身后传来梵钟的阵阵悠扬之声,惊起林中不知什么鸟的啼鸣。
“能听到这么洪亮的钟声,如今可是稀罕物啊。”许先生有感而发,“这是汴州城里大相国寺的钟声吧?传得好远啊。”
程师傅抖着缰绳“驾,驾”地驱赶着牲口,头也没转地回应着,“是城里大相国寺的钟声,声音清越,响彻百里,这大白天的敲钟,真是好有钱啊。这汴州境内如今只有这一座庙啦,它能侥幸残存,全赖先帝睿宗的偏爱和他写的那块匾。许先生,你到过寺里面吗?可否看见画圣吴道子所画的文殊维摩菩萨像,和他师弟塑圣杨惠之壁塑的五百罗汉像吧?那可是真好啊。”
许浑微笑着听他说完,“偶去过不只一次,菩萨像和罗汉确实是珍品呀,立于画圣的真迹前仿佛能感觉到从菩萨的衣带下所生出的习习凉风,吴带生风迎面吹来啊。”
车夫兴奋地回头赞叹道:“那壁塑更好,无论是谁都能从中找到一尊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罗汉,先生找过吗?”
还没等许浑开口,却见车夫紧勒缰绳,紧急地大喊道:“驭!”马车训练有素地站住了,车上的三个人戗向前面,再次好玄被甩出车外。
“做尼袄?”许浑无奈地问道。
“声音怪怪的!”程师傅又一次用手抹了把秃头顶上的汗珠,嘿嘿地笑着说:“多亏俺这木匠的心眼多,挑了这辆结实的车,这荒郊野外的,车子坏了可怎么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检查了也没看出所以然来,车夫放开缰绳让马小跑起来。
回想着刚才的话,许先生心里忐忑起来,“照你这话,车子半道抛锚是家常便饭啰。”
“那当然啦,您还有什么疑问吗?在这条道上车子坏了是司空见惯的,一年到头的跑,得谁谁用,养护不上心,车子抛锚有什么大惊小怪呀?”车夫很是纳闷不解地反问。
许浑担心地看着驿丁,好像是在祈求平安,“瞎嚼蛆,还是不要出事的好,平安安安地到长安,偶们可经不起折腾。”
“那是命,这不是俺说了算的。先生,你听!这车辕子的声音就不对。”
“咔嚓”的一声,碗口粗的杆子从中间一折两断,随着车子向一边倾斜,四个人挤压着叠起了罗汉。
“哈四五老,这哈子歇的老。”许浑揉着胳膊,弯腰细看着辕杆子的断口。
赶车师傅用力地扇着草帽,满不在乎地拉开先生,“许先生,布拉布拉身上的土。这驿车是坏了,可你们幸运遇上俺,不是俺牛逼,俺在乡下原本是个木匠,这点小活对于俺是小菜一碟。”
他说完胸有成竹地吩咐两个小的,“你们去那边的林子里砍一棵合适的树回来。俺在这儿拾捣拾捣这杆子。”说罢去车后取出斧锯,把斧子塞给小哥俩,自己按住杆子吱啦吱啦地锯了起来。
这林子里乔木、灌木、杂草长得攀枝错节的,把个天空遮蔽的严严实实,励儿和义方一路精挑细选着,不觉走进了阴暗的树林深处。
义方眼尖,发现在坡上长着几株挺拔秀气的水曲柳,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哥俩最清楚,这水曲柳是做轿杆的上好材料。
沿坡上行,从中选了一棵粗细正好的,刚要挥舞斧头砍下去,从坡那边传来一声喝止,“兄弟,保动!这不是恁们的,它是宋州老百姓的。”
励儿、义方不敢造次,收起斧子向坡顶摸过去。
分开乱生的荆棘,向下望去,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一块大青石上放了个包裹,大石旁席地而坐着两个青年,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紫衣大氅,老成稳重;一个绿衫锦袍,活泼俊秀,两杆大枪戳立身旁。
他们背对着坡顶,眼睛看着前方正聊着,隐约听那紫衣人说:“兄弟,没想到孙简这么清廉,偷了一个晚上,就找到这些财物,他不算清官都说不过去。”
绿锦袍看着紫衣人点点头,然后也面向前方问道:“大哥,你全翻遍了吗?就这几件破衣裳,十几贯钱,首饰只有这一对金镯子,那可是节度使的府上啊,不能吧?”
紫衣人又说:“有什么不能的,孙节使一向名声远播,人品良好,虽说有些刻板严厉,刚愎自用,但总算正直不阿,忠厚诚实,瑕不掩瑜。如果不是这次他清街伤民,做事偏激,我们也不会从洛阳来汴州出他的丑,教训警示于他。兄弟,你把他夫人劫了,还绑在那大梁门的城楼上,是不是有些过分啦?”
“大哥,我也是这么想的,点到而止,难为人家的家眷就多余啦,若是在江湖上传扬出去不是叫人耻笑吗?这种行为怎能是侠盗做出来的呢?要是我呀,可干不出来这种事。”绿衣人跟着直表胸怀。
紫衣人赞同道:“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株连挚爱亲人那是万念俱焚的痛。我猜当时孙简也是这么个心情。清街之错罪不当此,改过自醒也就好了,羞辱人格,损坏名誉不是我们的初心。”
绿衣人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我听说孙简是有名的妻管严,对夫人唯命是从,俯首帖耳,那女人也是个母老虎,性情刚烈,爽朗率直。这次夫人被掠走之伤对他可谓是震撼强烈,刻骨铭心的,也好,望他以后小心从事,切勿自以为是。”
“不要找百般理由来掩盖理亏荒唐,是非自有公理,对的错不了,错的不会真。做的不对不要紧,知错就改,真心弥补,善莫大焉。反正你做的欠考虑!”紫衣人教导着。
“此言极是,男子汉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稳,财也盗了,人也绑了,即便是唐突出格之举,想法挽回影响也就是啦。俺们问心无愧,天地可鉴,日月明心,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事你得承认是你的错!”
“确实是你做的欠考虑。”
“真的是你做的不对。”
山坡上的励儿小声问义方:“他俩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到底是谁错了?”义方也听得稀里糊涂,“我也没弄清楚,绑架节度使媳妇的人是他俩之中的谁呀?”
“是俺做的,是俺不对!好了吧。”一声大吼平地而起,从石头后面扑棱坐起来一个袖珍小男人,太突然了,实实在在是吓了励儿和义方一大跳。
再看这位,你说他是侏儒,倒是贬低了他,可这五短身材着实浓缩得可爱,他尖鼻头、杏核眼、歪戴着牛皮小帽、一身褐色的紧打绔褂,“保说啦!夏书棋、夏书湮,恁们哥俩再这么没完没了地欺负俺,俺跟恁们不客气啦,回家告诉俺小姨,看她怎样训斥恁们。俺舒卞可是受邀来帮忙的,是恁们的表兄弟,不是雇来被吆三喝四的。姓孙的捉襟见肘是俺的错吗?不是呀。身为一方封疆大吏恣意行事,造成百姓流离失所跟俺有关系吗?没有啦。看到不平之事义愤填膺,又不能强打硬杀,想了如此的手段,可没本事付诸实施,请来人家帮忙却说三道四,是恁们吧?就是恁们。别以为恁们夏家的一百二十八式北霸六合枪有多么威风,什么神枪手,花枪手的,驰骋疆场是无人能敌,可要是蹿房越脊、偷梁换柱就木用啦。夜黑儿走俺独古眼儿进了节度使府,翻箱倒柜地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物,就把他媳妇给熏翻了扛出来,想多讹他几个。谁想今前半也没拿出钱来赎救,俺看日头三竿子高了,才给他府门上甩了一飞镖,让他们上城楼去取人。”
紫衣人不放心地问他,“恁没伤害到孙夫人吧?”
一听这话,小男人气愤填膺地嚷着,“俺伤害她,夏老大,亏恁说得出口,好歹俺一只黄鹂也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号响当当的人物,怎么能欺负个弱女子,还是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啊。提起这疯婆子俺就来气,浑身上下除了这对金镯子值几个钱外木一瞎,叫她摘了给俺,她就是不肯,俺就抢,她就挠,去球,看被她挠的!”小男人撸起袖子给那两个人看,那擀面杖粗细的胳膊上趴着几条蚯蚓血红血红的。
“咔吧”义方脚下的枯树枝被踩断了,发出极细微的声响,平时是不会有人察觉的,可这断裂之声却招来一支雪亮的飞镖,和清脆的高喊,“谁在那里?躲躲藏藏的,出来!现身一见。”这镖正是小男人射过来的,正正好好戳在义方头顶的树干上。
两人赞叹这小人儿的洞察力,下得山坡抱拳施礼,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恁们是泰山秦家枪的传人啊,失敬,在下洛阳夏家村人士,神枪将夏书棋,这是我老弟花枪将夏书湮,那是我表弟人称一只黄鹂的舒卞。”
励儿还是见多识广,听他们说是洛阳夏家村的不禁喜出望外,“夏家枪的后人吗?夏家独传的北霸六合枪真是名扬四海,今日得以相见,幸会啊!”
“过奖了,徒有虚名罢了,还是秦家枪威名久远,令人佩服呀。秦琼老英雄那是泰山北斗,一座无人能及的丰碑,太宗当年都说过‘朕肉可为卿用者,当割以赐卿’,试问哪个臣子担当得起这般的殊荣?”紫衣夏书棋发自内心地敬佩道。
舒卞跳着脚嚷着,“都是英雄,都是有志男儿,俺们不如效仿桃园三结义,在这不家沟畔绿草地上结拜为异姓兄弟,比翼齐飞,互助互爱,做出一番惊天伟业来。”
虽说人长得紧凑,但心思却是高远的。舒卞的提议立即得到大家的响应,五个人堆土立草,割指滴血,歃血为盟。头磕在地上,便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啦。按年岁排序,大哥夏书棋、二哥舒卞、三哥夏书湮、四弟高顺励、老兄弟庄义方。
已经是自家兄弟了,就没什么掖着盖着的了,竹桶倒豆子把事情和盘托出。
正像大哥夏书棋所说的,这次来汴州只想警示孙简一下,并没有羞辱诋毁他的想法,可为了给宋州灾民多筹集些粮食才出此下策。
俗话说覆水难收,大家一商量决定用孙简的名头做此善举,可看那包裹里的东西又犯愁啦,实在是太少了。
二哥舒卞无可奈何地在怀里摸着,不无讥讽地说:“当了回吹鼓手,还把自己给赔进去了,把俺这对玉镯子拿去买米吧。恁们可别小瞧这羊脂白玉手镯,它可是那位与黑衣大食在怛逻斯城奋力一战,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高仙芝从于阗带回来的,是用和田玉雕琢而成,价值不菲。这是去年初冬,风疾初愈的李绅赴扬州任淮西节度使路过洛阳时,我趁着天还没亮,人们睡意正酣,潜入他泊在新潭码头上的官船,从他九姨太太的手腕子上撸下来的。”
三弟夏书湮玩笑着问:“二哥,你没翻翻李绅身上还有什么宝贝物件,一并顺来可多好呀?”
“我是这么想的,可那老小子没在船上,不知去哪里啦?”舒卞不无遗憾地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