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谊无限,时间短暂,五个刚刚结拜的兄弟又要各奔东西了,千言万语,来日方长吧。
励儿和义方扛着砍下来的水曲柳树干回到马车旁,程师傅急得呼达呼达地扇着大草帽,时不时地用手擦抹着秃头顶上的汗珠,翘首期盼地向林子里望着。
见他们哥俩回来了,嘿嘿地笑着说:“乖乖来,小,学蹿蹿木啄大树去啦?都到贺晌了,这么慢?歇搂也到不了郑州。”
他接过树干,比量了一下尺寸,挥动斧子只三五下便做得了一根相配的辕杆,又熟练轻巧地把它安上,“多亏俺这木匠的功底好,这杆子做得分毫不差。
”大家上车,驿丁悠然自得地抖起缰绳,“驾!”
休息多时的马儿又神气活现地颠起小屁股,车夫更是神清气爽地说着话,“过了前面的不家沟,是笔直的一条大道,就是闭上眼睛,哪里有个坷拉蛋俺都知道。”
要像他说得闭上眼睛倒是好了,长虫、马嘎子像和他有缘似的常常不请自来,不期而遇,这心慈面善的木匠着实让车上之人又虚惊了几场。
太阳偏西,驿车进了郑州的治所管城,人文初祖轩辕黄帝出生在这里的轩辕之丘并建都于此;商汤以“吊民伐罪”的名义灭掉夏桀,先建都亳,就是宋州,后也迁都城到这里;再之后春秋战国的郑国、韩国均把国都设在这儿;而且这里是大运河通向江南的通济渠渠首之地,漕运繁忙,交通拥塞。
虽然管城这么有名气,渊源如此深厚,可走在城中唯一的大道上,呈现在义方眼前的却是房舍低矮,街容简陋的城池。
客货车辆来来往往,贾客行人熙熙攘攘,都是步履匆匆,擦肩而过的样子,“程师傅,这咽喉重镇怎么这般萧条破落啊?”义方扫视着四周。
车夫咋吧着嘴,不无遗憾地回应他,“是呀,俺和管城驿的陈驿长是朋友,他从前是西城外的大户,那管城驿虽是官立,但也和其他地方的驿站一样,由当地的富贾望族承办的。听他说这里本是人杰地灵的福地,三皇五帝皆生息于此,又依大运河沟通南北,北边的黄河纵横东西,地理位置优越。就冲这个,陈员外才出资包下了这驿站,可没料到结果大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好。”
义方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
车夫也露出不信的神情,“俺也是这么问他,他跟俺讲,什么林呀木呀,土呀水呀的,俺是听不懂啊!就是说好的东西大家都在抢,即使抢不到手就毁了它,这管城也是一样,各个朝代各方势力争来抢去,有个风吹草动,兵荒马乱的都少不了蹂躏它一把,到如今城里能留下这些低屋陋室已是不易啦。”
车中的许浑附声赞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程师傅听到这几句古语,豁然开朗地说:“对,对,陈员外说的就是这话。他还说管城的风头全被荥阳给抢去了,郑州的治所迁到管城也是太晚,还没有形成大都会的规模。又摊上个杨归厚来当刺史,管城驿原先是在城内的,因为馆驿白天晚上都有人入住,城门经常要开启,给城区治安带来不便,他上奏朝廷把它移至城外,这城里就更加得冷清啦。”
励儿担心地问道:“那你的朋友不是赔了?”
“赔倒是赔不了,做这驿站,哪个也不赔,五湖四海,官绅显贵,进进出出,迎来送往,结的是交情,长的是见识,时间久了就有了窍门,长了手眼通天的本事,可比在家守着几顷薄地强多啦。”
眼见前面人流聚集,热闹不少,像是个庙会的所在。车夫指着前面说:“那里是城隍庙,供的是本城城隍纪信。楚汉相争时,在荥阳城假冒刘邦助其脱险,后被项羽用火把烧死的大将军纪信。”
远观这城隍庙坐北朝南,山门面阔三间,进深两间,为悬山式建筑,用绿色琉璃瓦罩顶,门前砌六级扇面形垂带式踏跺,山门上挂着“城隍庙”的匾额。山门旁正围着一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马车驶近,就听人群中的一个老道士说道,“无上天尊,樊南子,你说把这山门的对子移到大殿去更好些吗?”
“我看是这样,这副‘忠义感天能撼山川湖海,节操贯宇可攀日月星辰’,放到大殿更能烘托纪信的舍身取义,视死如归的高贵品行。”说话的这位中年人正指着山门两侧的对子品评着。
他背对着义方他们,粗麻布齐衰在身,断处缉边,头戴麻冠,脚踏草屦,让人一看便知是有孝在身。
许浑也是写诗出对的行家里手,听到这个话题自然来了兴致,轻拍程师傅的肩头,示意他稍驻观看。
老道人又开了腔,可不是说这对子该不该挪动,而且略有艳羡地抱怨道:“我们郑州就没有那福气,来的这个使,那个史的,都是些舞枪动棒,吹毛求疵的俗人。你看荆州有张说的《祭城隍》文,人家缙云有篆书大家、李太白的从叔李阳冰给写的城隍记,成都城隍祠是翰林出身的李德裕写的,黄州城隍是大文豪杜牧之给写的,潮州、袁州的是文坛泰斗韩愈的大作。篇篇写的都那么精彩,带着城隍庙也跟着扬名啦。樊南子,你说那该有多好。”
可那服丧之人不以为然地抢白着,“精彩个六饼,他们那几篇衰文我也不是没看过,平平常常,也没见那几座城隍庙扬名到哪儿去。慈峰道长,写对子我倒是不太顺手,但可以即兴赋诗一首,也给你这小庙壮壮门面。话说在头里,我这诗可不能白写,之前求道长给我族人超度亡灵,移坟立碑的事可要答应啰。”
见道人欣然接受地点着头,他才放心地背起手来,端详着庙宇飞檐。众人皆欣喜地注视着他,等着他的大作脱口而出,“本为留侯慕赤松,汉庭方识紫芝翁。萧何只解追韩信,岂得虚当第一功。”作罢他是哈哈大笑,同道人一路亲近地进了庙门。
离开城隍庙,车上的义方踌躇不定地问师兄:“师兄,刚才庙门前的那个人说起话来很像一个人,没看到正脸一时还肯定不了,他说什么六饼来着。”
“是商隐大哥,是他吗?他在这里,还穿着孝服。不会吧,说六饼?巧合吧。”励儿也不敢相信那是李商隐。
义方不无遗憾地说:“刚才喊他一声就好了,光琢磨这第一功是谁啦,一不留神他们就走进庙里去了。师兄,这第一功应该是谁呀?是舍己救主的纪信吗?”
励儿不加思索地回答:“不可能,那第一功当然是留侯张良啦!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俺看不是,应该是太仆夏侯婴。”程师傅插话道。
“没道理呀!”励儿很是不能苟同。
许先生一语道破玄机,“程师傅,你怕是看那夏侯婴也是赶车的吧?”车夫嘿嘿地笑了。
“先生,你说谁是第一有功之人呢?”义方不忘初衷地问着。
许浑略微深思后说出想法,“留侯张良、酂侯萧何、淮阴侯韩信功不可没,功劳那是超凡卓著的。舞阳侯樊哙、滕公夏侯婴,曲逆侯陈平诸公的业绩也是有目共睹的。而那些让樵夫王质观棋烂柯的赤松子,晔晔紫芝可以疗饥的商山四皓,更是不值一提。无论是谁,和一个人比起来,那可是小巫见大巫,相形见绌呀。司马迁的《史记》里这么评价道‘政不出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不管这个人的人品德行如何,单说对大汉的功劳来讲,那是首屈一指的。没有这个人,高皇帝刘邦还浑浑噩噩地做他那泗水亭亭长呢;因为这个妇道人家,大汉的基业才能多次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义方如梦初醒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先生说的是吕后吧。”
驿车出了西关,行不多远,车夫遥指官道旁有一围屋舍,红檐遮顶,白墙四围,门衔周道,墙阴行桑,砌以高墉,乃楼其门,朱红油漆的大门敞开着,出来进去的旅客像走马灯似的。
梁栋用材考究,主辅布局有序,院深楼密,层层压压,这气势恢弘的管城驿不愧是数一数二的知名驿站啊。
下了马车步入驿庭,看一位五旬老者手持算盘正和人纠结着,“说好了是二十个铜钱的!”
“哪儿有啊?是十八个。”双方脸红脖子粗地相互争执,谁也不让分毫。
“陈头,忙着呢?”车夫一边牵马往后院驿厩走,一边和老者打着招呼。
老者全神贯注地忙着理论,哪有闲工夫搭理旁的?倒是驿站的小伙计笑脸相迎,把三位客人带向驿厅。
出示了转牒,办好了手续,伙计又把他们引入西厢的跨园,在这东西跨园的住宿区足可以同时容纳百余人歇脚,各种房间规格不一,蘧庐有甲乙,级别分高下,主吏有第,役夫有区,华丽朴素,宽敞拥挤,因人而异。
用过饭后三个人相约出外走走,先是在跨园里溜达,然后是许先生带着小哥俩向后面的花园寻去。
许浑借着几分酒意神秘兮兮地讲着往事,“人们都说机缘巧合,老锅偶就有机缘,多的是巧合,不是吹牛,艳遇好事时时如影随形。记得那年也是在驿站,云阳驿的莲花池,就曾遇到一位貌美如花、风情万种的美娇娘,真好!偶用一首诗征服了一颗芳心,秉烛游玩,其乐无穷。”
励儿笑嘻嘻地问他:“许先生,那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及时行乐,各奔东西啦。”许浑很是遗憾地叹着气,又凑近两个人传授着心得,“看这素昧女子是高阁闺秀,还是春心娇娃,举止言谈是一方面,还可以从她体毛上一探究竟,要找肤洁、柔声、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美妹最好。”
从花园里假山旁的水榭中传来嘤咛细语,闻声望去,一位红衣女子正坐在池边,裸露玉足撩拨戏水,“讨厌,不要嘛。”从假山上抛来的石子溅起朵朵银花,打湿了美妹的罗裙。
“神女,仙娥啊!小兄弟,你们看偶的。”许先生眼里闪着异彩赞美道。
他抖擞精神,焕发出久违的少年狂,迈动方步走近女子,先是站在一旁要故伎重演,借着酒劲阴阳怪气地吟诵道:“心忆莲池秉烛游,叶残花败尚维舟。烟开翠扇清风晓,水泥红衣白露秋。神女暂来云易散,仙娥初去月难留。空怀远道难持赠,醉倚阑干尽日愁。”
见那美眉无动于衷,视若无睹,便主动没话找话地搭讪着,“小窝的,这池中的水凉爽吗?”
又就势蹲下用手试探着,见女子不躲不避仍光着白皙的脚丫瞅着他,更加大起胆子,“偶的个乖,你光着脚不冷啊?”
那女子并未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眉头微蹙,“先生,你叫我什么?我可是正室生的。”
许浑是越端详越是爱恋,“什么正室,侧室,有关系吗?偶们有缘相会在这良宵美景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摸摸,偶坐下和你聊聊。”
“我再说一遍,请你放尊重些,我不是小窝的,你也别想碰我。”女子强硬地警告他。
许浑莫名其妙地质疑道:“不叫你小窝的,偶还叫你夹夹啊?”
“什么夹夹?我为什么给你夹,夹什么?你这老先生怎么为老不尊啊?”女子的杏眼圆睁,眉头紧皱。
许浑见她就要翻脸,急忙伸出手做赔礼讨饶状,“别生气,不叫就不叫,好大的火气呀,你让偶坐下摸摸总可以了吧?”
姑娘抡起粉拳向他打去,嘴里还骂着,“老不正经的。”见两人话不投机,就要厮打起来,励儿、义方快步上前劝解着。
从假山上也大步流星地跑来一人,不顾一切地大喊着:“闪开!是谁欺负我老姐?”
这少年肤色白净,俊美朗目,双耳垂肩,上来就扯住义方的衣裳质问着。从拉开的领口中滑出那金锁,余晖下还能清晰辨得锁面上铸着“径行高步”四个字。
“你这锁后面是不是个庄字?”少年惊奇地翻过背面,的确是一个“庄”字,“庄义方!怎么是你呀?我,裴文德,不记得啦?湖州刺史府,我堂伯裴元的家里。”
“裴文德,玩水的裴文德!”两个小伙伴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周围的几位也为他们他乡遇故知,久别重逢而欢喜,两个人又将他们彼此引见,最后文德向许先生声明道:“先生,这是我老姐,我们是从老家河东绛州闻喜(运城)来,去潭州(长沙)看我做湖南节度使的老爸,我们姐弟俩确实是正室嫡出,不是什么小窝的。只是我们的母亲过世的早,从小没那么多的娇生惯养,野散随性了些,但礼义廉耻却懂得的,我姐绝不是你想的风骚乱性之人,别说摸摸,夹夹,就是和外人拉个手也是万万不能的。”
许浑听小伙子这么说自己,这脸面通红发热,酒劲也消去了多半,“你们把偶想成什么人啦?什么正室,侧室,和偶有关系吗?偶家乡那儿管小女孩子叫小窝的。你妈生你和她,你管她叫什么?”
“姐姐呀。”
“对,偶们那儿叫夹夹。偶要和她坐下来聊一聊,让她腾个地方,往旁边摸摸,偶好坐下,这有什么出格的吗?”
其他人相互对视着,义方不无遗憾地埋怨道:“许先生,你这方言谁能听得懂啊。”双方又叙了一会旧,就告辞分手了。
临别时义方想起往事问文德:“你伯父裴元还好吗?”
“没了,罢官没多久,窝囊郁闷,一场大病故去啦。”
“还有,小青姑娘现在可好?”
“没了,听说几年前突然失踪啦。”对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又是一阵子惆怅惋惜。
许浑和两个孩子往驿庭走着,他忽然省悟道:“偶说当年在云阳驿结交红颜知己是那么容易,而在这儿却被人误解,不完全是因为偶的方言,偶千不该万不该吟诵过去的诗句,时过境迁用的不妥当啦,没有把偶的才气展示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又赋起诗来,“征车何轧轧,南北极天涯。孤枕易为客,远书难到家。乡连云外树,城闭月中花。犹有扁舟思,前年别若耶。”
当走到驿庭中听得大门处有吱啦吱啦的拉锯之声,凑过去是驿站陈驿长指挥着程师傅在修门,“往右偏了,又往左偏了,还是往右偏。”
看他们三个走过来,两个人放下手里的活,程师傅亲热地搭话,“这大门下沉了,陈头求我给修修。你们没出去呀?别人都早去了。”
许浑浑然不知地问:“别人都去哪儿啦?”车夫不敢相信先生的寡闻,颇为骄傲地指着远处的城墙,“这么好的天气,来管城不登一登夕阳楼,看一看夕阳西下,那是多么的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