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碌碌,骨碌碌,前面的林子里钻出来十几驾大马车,车上装着是满满的货物,车夫脚夫的身手敏捷矫健,一看就是江湖道上的老客。
“并肩子,留下那丫头的黑马再走!”红绦郎君的一声大喝在这昏暗的山林里传得极响极远,字字听来真真切切。
“你们是合字上的朋友?还是鹰爪孙?”车队护卫的伙计呼啦涌上来排成一线,抽出刀枪严阵以待。
“留下那丫头的黑马再走!”跟上来的陈头、李头也帮衬着命令。
有人在回应,“三位朋友,灯笼扯高一点,我们这是个黄草窑子,水做的!”
另有些并不客气地斗狠道:“朋友,踩宽着点,过来是条子扫,片子咬!”
孟捕头这阵势见得多了,不慌不忙地抽出金蛇剑,一道寒芒似闪电照亮阵前,有冲动的家伙咆哮着,“并肩子,亮青子,招呼吧!”就要冲上来拼杀。
“且慢动手!”队伍里是一声大喊。这些江湖汉子散开道路,相互之间窃窃低语,“三瓢把子过来了。”
从队伍前面大踏步走来一人,只见这来人骨骼俊朗,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头戴绿头巾,紧身披挂,背后双插短戟,站在人群中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他的身后紧窜出三条猛犬,耳尖牙利,体毛纯白油亮,如临大敌般跃跃欲试。
再后面跟着的就是在集子上看到的丫头,全身皂衣,身背长剑,胯下骑着那匹黑色骏马。她英姿飒爽、容貌清秀,年纪十六七岁的样子。
“三叔,我不认识他们。”女孩子莫名其妙地瞧着这四个大男人。
头领示意她不要说了,一抱拳平和地问:“朋友,不知是哪路英雄?如果我们有冒犯之处,还望多加担待。在江湖上讨口饭吃不容易,赏个脸行个方便。”
孟寻常不动声色地说:“好,瓢把子既然说了,我也卖个人情,放你们一马。不过,放可是放,那丫头的马得留下。”
“朋友,怎么看上我们丫头的坐骑啦?这乌骓是我侄女的心爱之物,能不能通融通融。来呀,拿两吊钱来。”他当即吩咐着伙计。
小胖子捕快嚷嚷道:“你打发要饭的呢?我们头儿是看上这匹马啦,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否则今天你这趟活可就走不了啦。”
“陈头,别跟他废话,这些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车上拉的是什么?押到官府去别说是匹马啦,连你们的小命也得搭上,赶快把马交出来。”大个子不耐烦地叫嚣着。
“朋友,你这话说得就不入耳了,还讲不讲道上的规矩。”头领指责道。
一高一矮两个捕快满不在乎地嘲笑着,“什么规矩?我们老大就是规矩,我们说的就是王法。”
头领动怒了,浓眉倒立,反问对方,“我要是不给呢?”
“不给,官爷我是不会轻饶你们的!”大个子自知说漏了嘴,赶紧用手捂住。
可对方已经听得明白,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原来是官衙里的鹰爪孙啊!那还装神弄鬼干吗?亮青子!”绿头巾汉子大手一挥,周围的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他。
“翅子顶,走,咱俩钉孤枝!”头领用手指点着孟寻常。
两人二话不说,手持兵刃各显本领交起手来,红绦郎君的剑是金光灿烂,通体为蛇形盘曲而成,蛇尾勾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攒刺勾锁,倒拖斜戳,步步为营,招招刁钻奇绝。头领抽出双戟舞动如轮,口中念念有词,身法飘逸,忽收忽展,看他的招式不像是在搏杀,却似行云流水闲庭信步间。
付捕快用嘴吹开额前的一缕垂髻,真心钦佩道:“绿巾真君的功夫好帅呀!”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孟寻常听得真切,红绦郎君心思稍一走神,只听一句“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眼见得对手凭空踏起,高过头顶,双戟向下以泰山压顶之势左右横扫,就是有铁头功也招架不起。孟捕头缩头曲膝,身子向后成板桥之式,想要化解躲过。
哪知接下来对手又说:“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半空中的身子翻滚砸下,一戟杆重重地抽在他的腹部,幸亏提早运行气功加以抵挡,才没有伤损内脏,但也疼得豆大的汗珠噼啪落下。
刘捕快、李捕快看的清楚立即驱马上前营救,对面的众人也不示弱一哄而上,把他们三人团团围住,这真是偷鸡不成惹得被鸡叨。
这时,留在后面的陈商和义方赶到了,因为见他们久久未归,放心不下怕有个闪失,这才跟过来。“付捕头,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不出手帮忙?”陈商焦急地询问着。
冷峻的付捕快用嘴吹开额前的一缕垂髻,不痛不痒地回答:“本来就是不义之财,贪心早晚都是病,别人是治不好的。”
”刘头、李头,小心那狗!”这是被包围在阵中的孟寻常的提示声,此时他不知在想什么?可能为起初视人家为小毛贼的轻敌而后悔吧。
“翅子顶没一个好东西!老子运点海砂子,你们还要捞一把。三瓢把子,一不做二不休做了他们。”不只一个人在喊。
又有个姑娘的大声教训道:“你们真是有眼无珠,欺负老百姓欺负惯了!三叔,别放过他们,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天乞会的厉害。”
义方本来是准备出手解救的,可听到天乞会的名头,还有三瓢把子的称呼,不觉欣喜地冲人群中高声询问道:“你们是天乞会的兄弟吧?绿巾真君刘从简刘三哥在里面吗?”外圈的伙计闻声向后看去,见又有人来以为是援兵,手里挥动兵器扑了过来。
还没等义方发力击溃,就听孟寻常在人群里大声提醒着,“庄将军,小心那狗!”话音刚落,三条白光似利剑划破山林中的昏暗,成鼎足之势将义方围起,团团兜转,义方立在中央不做招架,任其扑嗅。
前面的伙计放慢了脚步,幸灾乐祸地对狗儿喊叫着,“大虎,你们咬死他,这些翅子顶就是欺软怕硬,见到你们都不会动啦。”
从人群里纵马上来那个丫头,她疑惑不解地端详着,“不对吧,那几只狗好像是在和他玩呢。”这帮人正是原本百丈山天乞会的手下,只是投奔明州后帮众增多了不少。
三爷刘从简与义方久别重逢自是高兴异常,那三个颇为狼狈的官差拖着疲惫的身体到一旁歇着去了。
绿巾真君问了义方的近况,知道他要去洛阳公干,惋惜地说查踪寻贼大虎它们正是强项,自己这趟私盐买卖要运到长安去,怕路上有闪失离不开,否则定当陪他去东都走一着。
忽然他看到身旁的丫头,“灵芝,灵芝。”他忙向义方介绍那姑娘,这孩子叫刘灵芝是大哥刘暀的闺女,可让她带上三只白犬帮着破案,事成后在洛阳等他返回。
义方知道这灵物的本事,有它们相助更是如虎添翼。比义方还高兴的是那丫头,刚和三叔刘从简分离,就像小燕子似的飞奔在头里。
“真是匹宝马呀!”一边额头上鼓个大包的大个子赞叹道。
“那壶不开你提那壶。”一只眼睛被打得铁青的小胖子埋怨道。
红绦郎君眼睛死盯着黑马的屁股,狠狠地赌气说:“玩了一辈子鹰,还被鹰给啄了。这丢人的事回六扇门可不许说呀!”
“不说行。就怕没有不漏风的墙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付捕快习惯地用嘴吹开额前的一缕垂髻。
一路下山暂且不说,天色擦黑的时候,六位京城钦差和一位姑娘,还有三条白狗紧赶慢赶地来到东都城下。
这洛阳外城东、南、北共有八门,唯独西面郭城未开城门。“前面就是东都北门徽安门,抓紧啦,要关城门了。”红绦郎君催促道,还很顺利,在徽安门三道大门咣当关严之前总算进了郭城。
可他们飞驰到皇城西门丽景门时,还是来晚了一步,眼瞅着大门吱嘎嘎地合上了。
“等一等,让我们进城!”大个子招手大吼着。哪里有人去理会他呀,守门的官兵已登上闸楼将吊桥慢慢地拉起来。
“娘们是姓韩吗?”护城河对面灯笼光亮处有几个校尉在问。
“我们这里没有姓韩的,兄弟,我们去东都留守衙门,有重要使命要见李德裕,行个方便吧。”陈商着急地请求道,就连三条白犬也跟随起劲地吠着。
当听到否定的回答,小校不容置疑地拒绝道:“回去吧!晡时关城门这是雷打不动的法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坏了规矩。留守衙门此刻也关门啦,明天再进城吧,不要为难我们。”
红绦郎君不死心地向对面高喊,“我们是京里来的钦差!这位是礼部侍郎陈商,那位是十方折冲府的都尉庄义方将军。是奉旨为东都太庙送至尊香炉的,这只香炉可是汉武帝当年封禅泰山的遗物,是当今皇上特意为太庙献上的一份心意,只有宪宗之上的先祖才有资格受用。”这声音传得够响够远。
“有圣旨吗?”那边的人在问,这趟出来是皇上匆忙派遣的,哪儿有圣旨啊?见沉默不语,校尉们无奈地劝道,“没有啊?那就别在这儿磨蹭啦,天都黑了,绕到东门宣仁门外清化坊的都亭驿,找个歇脚的地方将就一晚,明日再来吧。”几个人再三恳求也无济于事,人家只顾向远处望着不再搭话。
能做的就剩下掉转马头,往来时的路上寻找客栈了,“韩复、韩宾,是你们吗?你们也来洛阳啦?”陈商看着迎面驶来的马车眼熟的很,再看车夫更加确定了。
“哦,是陈侍郎。我和复哥临时改变了主意,想进洛阳城呆两天再回长安。”韩宾从车窗里露出头来。
“进不去啦,皇城城门关了,明天再进城去衙门吧。”大个子捕头生怕他们走冤枉路好心告之。
“不怕,我们去试试。”水部郎中催促车夫前行。
六扇门的捕快们是一个劲地说不可能,车上的两位却一味要去碰碰运气,陈商和义方见他们拗着不肯妥协,“好了,我们一起去再碰碰运气。”可能是天太黑的缘故,他们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堂兄弟的脸上是老大的不情愿。
大家返回护城河的西岸,还没等他们喊话,另一边的校尉先开了口,“来的是什么人啊?”
韩宾撩起帘子面无表情地回答:“韩宾。”
虽然只有两个字,却胜过了千万句拜年话。对岸顿时热闹起来,“是韩老爷到了!”
“快,派人上闸楼放吊桥。”
“你去,让城上的弟兄把城门打开。”
不多时,吊桥被咣当一声落下来,城门也吱嘎嘎地重新被大敞四开。几个校尉涌上吊桥迎着马车,“让你们等久了吧?”这时韩宾才挤出笑容。
“韩老爷,应该的,应该的,韩判司吩咐我们在这里迎接您老人家和老伯父,府尹衙门里有事判司走不开。”
车上的老哥俩点着头。“小牛就是这么忙,复哥咱们先进城去衙门吧,等他忙完了再去找那老小子。老学士来了吗?”他见军官们摇头,低声吩咐道,“你们留下两个再等等,老学士可能也快到了。”
马车重又启动,校尉们正欲拦阻身后骑马的几个人,韩宾用手向后一比划,“他们都是和我一起的。”
进了丽景门,大道两侧是省、府、卫、堂、馆、局、台、寺等办公场所,林林总总的各色衙门,真是陪都!相应的附属机构是五脏俱全,一个不少。两伙人在此分手,韩家兄弟在军士的引领下去往河南尹衙门,陈侍郎他们一行的目的地是李德裕的留守府。
圆月高悬,皎洁的银光撒在留守府的大门上,这个时辰哪里还有人办公啊。几个人在衙前下了马,还没等刘捕头走到大门口去叩打,就听里面有人大声吩咐道:“外面有马声,是三弟回来了!快开大门。”
大门从里面嘎吱吱地打开,一群人簇拥着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官人,他身穿便装,满头白发,面如朗月,气宇轩昂,三缕长髯飘于前胸,两目之间悬针纹深刻,“抓住了吗?得手了吗?”
当看清眼前的来人时,老人惊喜地放声大笑,“是陈商老弟呀!小义方也来了?你们这千里迢迢的是那阵风给吹来的呀?”
陈商诸人同样是满脸的笑容,上前施礼问候,“老相爷,您几月不见,别来无恙啊!”陈商亲切地端详着老官人。
这位正是半年前由荆南调至洛阳任东都留守的李德裕,“贤弟,可不要再称呼老朽相爷了,几天前刚刚被免去中书门下平章事,现今已经不是宰相啦。至于身体吗?”他偏头望向义方,“在棣花驿如果没有小义方的搭救,我这条老命早就见阎王去了,说不定现在正和先帝喝茶聊天呢,义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义方谦虚地微笑着,“走,你们都跟我去后堂,我那傻婆姨要是知道小义方来了,不知要多高兴嘞。”李德裕一手拉着一个,迈着大步向后院走去,“唉,陈商,你此次大驾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吧?”
当留守听完礼部侍郎的细致诉说后,立即俯身跪地,向着长安的方向三拜九叩山呼万岁,跟随的属下也不知原委一同大礼参拜。
大家进入后堂落座,彼此寒暄互诉离别之情,“义方孩儿,义方孩儿。”老管家引着老夫人赶过来,夫人的鬓角全白了,但还是那样慈眉善目、举止端庄,眼神里越发地透着股坚毅与不屈。
她身边少不了那个机灵乖巧的义子刘邺,他蹦蹦跳跳地欢喜得不得了。
“致柔啊,你瞧陈商兄弟和小义方看我们来了。赶快叫人准备夜宵,走这么远的路一定是饿了。”夫人笑盈盈地拉着刘邺下去张罗了。
“陈贤弟,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太庙灵牌丢失的案子就快查清了,凶犯马上也要被擒拿服法啦。”几位钦差不禁为如此神速破案兴奋起来,都以钦佩的目光凝视着李德裕。
这位昔日叱咤朝堂,指挥过千军万马似玩于股掌之间的名相,看起来有好久没有这般舒心得意啦,他胸有成竹地低头抿了口香茶,从容不迫地解释道:“只是略施小计,诱敌深入,抓住其心理使其就范。他不是只留下穆宗、敬宗、文宗、先帝的灵牌吗?其它诸皇的全部偷走。那说明他对这四位皇帝被另设供堂有怨恨不满之心,以此种行为公然向当朝挑衅示威。好,我就向外宣称明日十五的望祭将由我亲自主持,灵牌的摆放仍然将四帝移出,另立别室,又令太庙斋郎大张旗鼓地布置起来。然后我让三弟李德禧去调集河南尹的官军,暗自埋伏于各个通道,让他有进无还,定成瓮中之鳖。”他说到高兴处得意地扬起眉梢。
“歹人不会识破玄机,不来了吧?”小胖子陈捕快担心地提示。
李德裕似料事如神般不容置疑地说:“我已掌握了此贼的性格,争强好胜,桀骜不驯,今晚他必来,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夜宵端上来了,是极普通的食材,几样做工细致的小点心和米粥。“我这里可没有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我们一家人都吃素食,倘若抓住了凶犯,我坐东请诸位去董家酒楼吃水席看优戏,假如你们再晚些回去,我带你们去我那龙门之南的平泉山庄看牡丹。”
他陶醉地咏叹道,“那花开得好啊。其盛也,若紫芝连叶,鸳雏比翼。夺珠树之鲜辉,掩非烟之奇色。攸忽摛锦,纷葩似织。其落也,明艳未褫,红前如脱。朱草柯折,珊瑚枝碎。”
他用眼神与大家交流着,“老夫观前贤之赋草木者多矣,靡不言托植之幽深,风景之妍丽,追赏之欢愉。唯牡丹未有赋者,便于六年前在长安时写下此赋聊以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