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还没过,邺城的大街小巷间已是一片寂静,昏暗的夜色中,泥奴打着一盏双色灯笼,为身前的陈璒照亮了前方几步远的路,二人蹒跚而行,朝着陈府走去。
夏夜亦凉,陈璒走的有些困了,就转头看了一眼泥奴,却发现那孩子打个灯笼都是精神十足的,那姿势也好认真。
陈璒笑道:“泥奴,你是我遇见的跑腿中,最能干的一个!”
“多谢大人夸奖!”泥奴不好意思的说。
“你那天看到那些虫子怕吗?”陈璒因为没事,就随口问了一句。
“不怕!”
“那你干嘛红着脸跑出来?”
“就是很臭很恶心!”
“嗯……”陈璒突然皱起了鼻子,嘿嘿的笑起来。
“大人,你说他们是遇见了鬼还是遇见了妖怪?”泥奴突然发问,那声音在这清凉的夜晚划过,似乎空气中突然更加清凉了。
“怎么会……”陈璒嘴里轻描淡写,但是心里倒是真的那么一点点的小紧张。
泥奴不再说话了,陈璒问他:“怎么不说话了?怕了?”
“没有!”
“没怕干嘛不说话了?”
“大人,我是在想你以后也许会遇见一些奇怪的案子!”
陈璒顿时起了好奇心,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以前又见到过些什么?”
“大人,武城县大户嵇家可厉害了,你可要当心!”
“噢,都有那些厉害的地方,你说说看。”
“反正就是厉害!”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的曾在他们家种过地,听来的。”
“都听到什么?”
“他们家有好多兵,有好多很可怕的人!”
“什么是可怕的人?”
“就是武功很高强,还会一些变戏法的人。”
“哦……”陈璒在想什么是会变戏法的人,那嵇家他已经知道了,不过那大宅院他还没有去过,看来那天得去看看了,陈璒问:“你见过?”
“没有!”
“那你还说。”
“我听来的。”
“好吧!”陈璒苦笑了一下,他不是不相信泥奴,只是这变戏法却是有点让人难以想象。
“大人,你不是说那个灵儿是买到自己家的吗?这么送到别人府上?”
“这……”陈璒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如何给这少年解释。想了半天也只得说:“这本是郡王家的意思,算我昨天没给他们说清楚。”
“大人,你知道灵儿为什么要来邺城吗?”
“这个……我没有太去想过。”
“她说他记清楚了那两个人的长相,要来邺城找他们!”
“哈哈……这是她给你说的?”
“恩……”
“泥奴,你是什么时候和她说话的,我怎么都没看到。”
“是昨天……她说那两个狐狸精曾经告诉过她,她们是从邺城过去的。”
“有这事?”陈璒疑惑道。
“她说那是她们刚刚去了没多久,还有一次,是她不小心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哦,好吧,有没有听到更多?”
“我没问……大人,到府上了!”
果然,在泥奴的声音刚刚落下之际,陈璒就认出了那不远处就是自己的家了,二人都困了,赶紧去敲门,片刻后门开了,守门人见到陈璒不敢怠慢,赶紧又通知府内其他下人准备伺候,但陈璒却摆手只让人去好好安顿了泥奴。
一个下人送上来一封书信,说是今日下午修梵寺长老送来的,陈璒急忙打开,果然是慧因的手笔,信中寥寥几语,只是邀请陈璒适时往寺里一去,陈璒即刻就想出发,但是一看时辰,只得作罢,这日陈璒在回府之前,已将女孩灵儿送到了北海郡王的府上。
第二天早间,陈璒匆匆吃完早饭,只带了泥奴一人往修梵寺而来,进到寺中后,僧人们正在早课,陈璒径直走到后院禅房,央求一个和尚请慧因过来,但是那慧因此时正在主持讲法,和尚回报后陈璒只得静静等候。
过了许久,慧因才姗姗来迟,陈璒拱手就道:“前日多谢大和尚出手相助,此次邀陈璒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慧因还了一礼,请陈璒坐下后说道:“今日邀公子前来,亦是受他人之托,为他人传话。”
“是为何人?”
“公子信中之人。”
“所传何话?”
“原话是‘信中所提之事,乃吾之本意,勿使再念!’”
“可是我信送出之后?”
“送完信后第二日!”
陈璒一时无语,呆呆愣住,慧因道:“公子请用茶,这是前几日有人赠于本寺的武夷香茗,世所少有,本僧特地为公子安排的。今日公子若是无事,可在此小坐,和尚我有几个小故事和公子讲讲。”
陈璒失魂一般随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确实清香无比,问道:“有何故事?”慧因说道:“先说说此茶,这茶极为难得,须在春分当日采摘,溪水之上数十颗树上,唯有那棵最古的母树上的新芽,才能制成此茶,如果不是嵇大人馈赠,怕是难以得见。”
陈璒正在发呆,忽然听到慧因说到嵇大人、又听明白了此茶如此得来,顿时口中那口茶就没能含住,给吐了出来。他本想发作,但转念就平息了心中的愤愤之情,只将手中茶杯放下,不再多喝一口。
陈璒问:“可还有其他的话传么?”
慧因回答:“传于公子的话,就这么两句!”
慧因的话中,明显还有一层意思,那玉屏会对慧因讲了些什么呢?陈璒不好明问,但又忍不住想知道,于是陈璒道:“法师以为玉屏小姐此人如何?”
慧因双手合十,念了一声南无阿弥佗佛,这才缓缓说道:“率真志诚,不在公子之下。”
陈璒顿觉双颊晕红,他自到邺城以来,未交到知心的朋友,唯有这个和尚和自己还越来越谈的来,玉屏的事情发生以来,他一直坚信玉屏绝对不是不善之徒,任义的恶行可以怀疑李五娘是同谋,但绝对和玉屏没有瓜葛,但是这也不是说他没有起一点点疑心,特别是听到慧因刚刚所传的话,陈璒的发问,其实也是他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难道她是早就有心欺骗自己吗?
可是慧因法师的回答,似乎能看穿陈璒的内心世界一般,你被拒绝了,就怀疑起人家,就问人家好不好?那我告诉你,这女子品行很好,至少,比你好。
慧因接着说:“玉屏小姐传话之后,只与贫僧论及佛道问题,片刻就回。”
陈璒突感释然,起身作揖道:“接连叨扰法师,陈璒深感惭愧,每次与法师相会,总有进益,今日还请法师不吝多多开悟!”
慧因劝陈璒落坐,却总不肯再多讲话,只请陈璒喝茶,慧因见陈璒还是不愿意喝,就笑道:“难道连一杯水都容不了?”
陈璒大悟,急忙向慧因致谢,慧因含笑道:“二十年前,我行脚过武夷山时,有三日都不曾乞到一粒米,那时我们正在翻山,只见一片茶树,生长在溪水边的七块巨石边上,同行者中有一个欲采摘此处树上嫩芽充饥,被我等阻止,后有采茶人上山,资助我们粮米,我等才得以离开,今日此茶,即是产自那七星岩。”
陈璒肃然起敬,接着听那慧因又道:“何不再饮一杯?”
此时两个小和尚又端上新煮好的茶,陈璒拿起新茶,慢慢喝了一杯,细细品尝这茶中滋味。
慧因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接着说道:“滋味较上一杯如何?”
陈璒回答:“多一味!”
慧因大笑,陈璒道:“今日多谢大法师教诲,陈璒实在钦佩,假以时日,陈璒定也会拜在法师门下,悉心学法!”
慧因听了,又是不再说话,只请陈璒饮茶,陈璒喝完两杯,还不见慧因说话,就问到:“法师不愿意收我这个徒弟?”
慧因还是不回答,只是自顾自的也慢慢喝了两杯,陈璒再问,慧因这才说道:“公子如果有心向佛,那就等假以时日再说吧,如今公子风华正茂,莫负了年华!”
陈璒楞了一愣笑道:“难道是我佛缘未到?”
慧因道:“佛门内外,哪里不能渡人呢?我看公子不但是个能渡人的人,还是个想救人的人。”
陈璒道:“还望法师明鉴!”
慧因道:“万法同宗,你我不过是各在山东山西,同往山顶而去罢了。”
陈璒听到此处时,已经豁然开朗,这些天来他心理的阴霾,此时已经开始慢慢飘散,他忽然觉得自己踏足了另外一个未知的领域,即便是前途有些不明,他仍然无惧无畏,他甚至有点期待未来,他也相信能再次见到玉屏。
陈璒起身,长长一拜,辞别慧因而去,此时回廊外阳光明媚,慧因大和尚一直目送陈璒离开,他看着陈璒边上的那个少年,微微点头含笑,他前几日答应泥奴是有原因的,这孩子苦苦哀求他时,不吵不闹,没有嗔怒之心,整整十二个时辰,只去过几次茅厕,虽滴水未进,但一副毕恭毕敬的跪姿让慧因内心一动,以至于慧因感觉到他是一个学佛的好材料。慧因看完泥奴呈上来的信后,已经明白了陈璒心思,在第二日中午过后,慧因让寺里一个和尚请玉屏过来,择机将信传递给玉屏,然后打发泥奴离开。
谁知在第二天中午过后,慧因正在打坐之际,那玉屏又带着随身丫头前来拜访,相见后玉屏也托慧因替她向来信人传一口信,其大意为来信中所写之事,乃吾之本意,勿使再念,慧因答应。
慧因学佛多年,足迹踏遍九州,俗家时候他也是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只因为和佛门有缘,二十岁就出家为僧。他自幼聪慧过人,少年时期名望就响彻州郡,但出家这一事,却令父母家亲生出几多忧患。
玉屏见住持大和尚慈眉善目,分明活佛模样,心中不免又翻腾出那隐藏很深的悲悯之情,说道:“奴家敢问长老,心中常有佛,而身不能向佛,如何敬之?”
慧因道:“在世如莲,净心素雅,不污不垢,淡看浮华。”
玉屏细细听了,口中无言,眼中尽是一种惨淡之情,这一字字如利刃一般刺中她的内心,即便是真佛就在面前,她却无法讲出腹中委屈的千言,因为她方才刚刚说过,是自己的决定,是自己要去哪曲意奉承取悦他人之地的。
过了片刻,玉屏低声俯首道:“奴家多谢长老……”
慧因只是含笑还礼,玉屏起身告辞,刚刚走到门口,玉屏突然有所醒悟,只因为她近日忧思忧虑,所以此时才明白慧因话中之意,她复转身过来,对着慧因施礼道:“奴家再谢长老!”
慧因含笑还礼,念了一声南无阿弥佗佛,说道:“敢入得地狱者,是为真菩萨。”玉屏闻言点头,说道:“多谢大长老点化!”
当下玉屏辞了慧因而去,她一到禅房,就叫人去请李五娘来见面,片刻后老鸨慌慌张张来到禅房,以为玉屏又有什么事情,待靠近时,才发现她异常平静,玉屏提出要求,要带着小谨、彩霞,和另外两个婆子去嵇府,老鸨慌慌张张中一口答应。
玉屏又让李五娘去嵇府查看住所院落,那老鸨嘻嘻的说,早就准备好了,是一个独立的大院,院子是专门给你玉屏准备的。玉屏于是让小谨回到东华楼收拾东西,她先偷偷的将陈璒最后的一封信焚了,然后将玉屏一些废弃的手稿、文字焚掉,又将玉屏的东西物品全整理好。
那嵇铭知道玉屏愿意提前归附后,哈哈大笑,他早在几个月以前,就在自己王府的不远处,又从新盘下了一座深宅大院,那院子里有山有水,陈设豪华,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他此时听到消息后又马上又分拨了几十人仆从过去,将里外收拾一新,只等玉屏到来。
法事做完的当天晚上,玉屏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出了修梵寺,众人一出门外,就看到那几辆又大又豪华的马车早早在等候着,那马车旁边,里里外外站着几十个佣人仆从,显得规格甚为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