崴里西南的沙滩上,苏木远远瞧着远处海面上相对于来时显得寥寥无几的身影,轻轻摇头,伸手拦下了还要追上前去,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人的村民们。
“穷寇莫追。”
他叹了口气,又想起先前在入海河流岸边瞧见的一幕幕,整个人都在颤抖,脸色也渐渐变得惨白,禁不住弯下腰去一阵干呕。
眼下那些逃走的诺克萨斯士兵,大部分都是冲出了山谷火海之后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只有少部分是在和凯南和阿卡丽的乱战中逃出生天。苏木确实没见到山脉西侧的场景,可东侧
阿卡丽只凭一人之力,就杀掉了数百名侵略士兵。
尖叫,哭喊,惨嚎,还有利刃入肉的声响,仿佛依然回荡在耳边。
残肢断臂足以堆积成山,血流满地足以汇聚成河临到追击那些诺克萨斯逃兵的时候,阿卡丽正手持苦无钩镰,满身鲜血地立于尸体硝烟之间,眼神淡漠而冰冷,视生命比草芥更贱,宛如恶魔。
刀剑,矛戈,炸弹诺克萨斯士兵们的手段不少,而且为了得到两千金币和晋升指挥官的封赏,近乎所有人都变得丧心病狂。尽管如此,阿卡丽依然像是虎入羊群,将那些侵略者杀了个片甲不留。直到最后,被杀破胆的幸存者们才终于意识到那两千金币和晋升指挥官的封赏绝不好拿,恐惧也终于赞胜了贪婪,这才仓惶逃离。
阿卡丽并没有追击,只是站在原地,出神地望着天空,谁都不知道当时的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群情激愤的崴里居民们同样被吓破了胆,无论山脉东侧也或西侧。当苏木见到他们时,那些负责推下滚木,放下落石的崴里居民们大多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哪怕表情再怎么凶狠也掩盖不了他们前不久才刚刚吐过的事实。
也就只有凯南和奥拉夫才能漠视那些,就连菲兹都禁不住咧嘴,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他们太过残忍,却也只是象征性的念叨两句罢了。
而菲兹所说的他们,大概也包括苏木在内。
吐了好半天,直到远处的战舰再度响起汽笛声,苏木才终于勉强直起腰来。
“真不追了?”
奥拉夫瞥了苏木一眼,把手里的斧头扛在肩上,似乎并不满足。
“我才砍了十二个,或者十三个。讲真的,这些混蛋的铠甲相当不错,否则我一斧子就能撂倒一个,而不是两斧子才行。”
“诺克萨斯士兵的装备很精良,不是艾欧尼亚能比的。”
苏木轻轻摇头,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无论自己以后再见到怎样血腥的场景都不会再有这种不堪的表现了,不说习惯,可起码能够承受还有什么是比尸山血海更可怕的东西吗?
没有,至少苏木想不到。
“不追了,剩下的就交给菲兹吧。”
苏木抿了抿唇角,转头看着来时的方向,脸上写满了担忧。
“村子被那些侵略者破坏了不少,大家还是早点回去吧,最好可以赶在天黑之前收拾干净,起码得保证晚上有个住的地方。至于你”
他转头看向奥拉夫,又顿了片刻才终于开口。
“如果你想继续去追的话随意吧,别带着村子里的人就行,他们可没有你那样的本事,搞不好就回不来了。”
“嘿,瞧你说的!”
奥拉夫当即咧嘴笑了起来。
大概这家伙是把刚才的那番话当成了一种褒奖。
苏木摇头一笑,也懒得跟他较真。
自从开始谋划整个反击战以来,苏木就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几乎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反击战的整体布局和细节制定,同时还要指点崴里的村民们应该如何布置陷阱,应该怎样配合反击,神经始终紧绷。临到末了,又眼睁睁地瞧见了那样一副尸山血海的场景。
到现在为止,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苏木的体力和精神也都已经消耗到了极限,哪怕只是站在那儿,眼前能够瞧见的东西都在似有似无地摇晃。
村民们已经说着笑着转身离开,按照苏木吩咐的,回去重建崴里,凯南只说是没见到阿卡丽,有点担心,就同样离开了。
奥拉夫还在甩着胳膊,准备跟上已经潜入大海的菲兹,一起去追击那些逃走的诺克萨斯士兵。
“喂,大块儿头。”
苏木忽然叫了一声,而后禁不住身形踉跄,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奥拉夫连忙过来扶他。
“不用。”
苏木轻轻摆手,就这么坐在沙滩上,远远瞧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菲兹正摇晃着他的海石三叉戟,召唤来自深海的巨兽。
日头正高,阳光刺眼。
苏木眯了下眼睛,又晃了晃脑袋,让自己重新清醒过来,而后才开口问道:
“你是怎么习惯那些的?”
“那些?”
奥拉夫愣了一愣,随后才恍然。
但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在苏木旁边坐了下来,斧头也丢在沙滩上,远远瞧着渐渐沸腾起来的海面,难得正经。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的,你应该从最基本的狩猎开始,就是猎杀那些丛林里的野兽,或者草原上的,沙滩上的,各种地方的各种野兽。然后触摸死亡,感受死亡,直到习惯了生命在你眼前凋零的场景,再进一步猎杀更多的野兽。”
奥拉夫咂了下舌头,又嘿的一声咧嘴笑了起来。
“我从小就是被部落里的那些老头子这么训练出来的,他们把我丢在冰原上不管不顾,只是临走前才告诉过我,如果我不能变得足够强大,就只能沦为那些野兽的食物。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被迫无奈,因为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野兽,人类,或者类人,都是这样。而我也很快就习惯了鲜血和死亡,并且意识到,狩猎不仅可以锻炼我的体魄和战斗技巧,还能锻炼我的胆识。第一次猎杀野兽的时候,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一只驯鹿,当时我才五岁。嘿,第一次见血的时候,我也和你之前的表现一样,吐得胆汁儿都出来了,哈,简直叫什么来着?不堪回首?”
奥拉夫仰头大笑,不拘小节。
却笑了许久,他又忽然长叹一声,伸手拍了怕苏木的肩膀。
“慢慢就习惯了,你得学着适应才行。讲真的,你比你实际上的年龄要成熟得多,也稳重得多,而且脑子好用。相反,我的脑子就不好用,只能靠蛮力。嗯,我不太会讲这些东西,但你应该明白你才应该是最能学会适应的,就像这次的这件事儿一样,要是没有你在的话,我敢保证,崴里肯定会死很多人,毕竟你不杀他们,他们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杀你。如果学不会适应,或者找不到能让自己度过危险的办法的话,那是活不长的。哪怕是德玛西亚的公民,也得想尽办法挣钱吃穿不是?”
“你这家伙,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苏木沉默了片刻后,才禁不住苦笑一声。
远处的海面已经彻底沸腾起来了,像是炸了锅一样。来自大海深处的巨型鲨鱼冲出海面,一头就撞沉了一艘侵略舰,那些逃兵的哀嚎和尖叫显得格外刺耳。
可苏木苦笑过后,眼神却变得无比平静,就像看不到,也听不到一样。
“成熟吗我也想任性,也不想考虑那么多东西,瞻前顾后的,真的很累。和以前一样,只是为了活着就累得要死,如果老彼得在的话,如果他在的话”
说到最后,苏木的声音已经弱了下去,奥拉夫也没听到。
但他听到了前面的话。
“累?哪有不累的?刚才不就跟你说了,哪怕是德玛西亚那种和平国家的公民,也得起早贪黑地挣钱吃穿,一样累得要死,只是累的方式不一样,就是,嗯精神上,还有肉体上的,反正是各种各样!”
奥拉夫瞪着眼睛,双手乱挥,唾沫四溅。
“就瞧瞧我,一天天的,身上连个银币都没有,更别说金币了,想喝点酒都得去抢才行。但抢也不会那么容易的,你得能打赢人家才行,要是打不赢的话,别说酒了,脑袋都能给你拧掉!你是看着我能有酒喝,能到处乱抢,还不是仗着练出来的这身本事?!可就是为了练出来这身本事,我好几次都差点死在冰原上!真要想不累的话,你就得踩着所有人的脑袋站在最高处,还得当个恶人,那才不累。啥也不管,要啥有啥,想干啥就干啥!”
闻言,苏木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对。
这家伙的大道理也就只能说到这种程度了。
“强盗理论。”
苏木揉了揉眼睛,又咧嘴笑了一声。
话糙理不糙,这句话放在奥拉夫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可正当苏木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他还想着去找阿卡丽,毕竟阿卡丽的状态实在让人有些担忧。可就在起身的时候,苏木眼前忽然一黑,手脚也都不听使唤,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直接一头栽倒在地。
临着意识消失前,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一片漆黑,一片死寂。
当黑暗终于悄然散开的时候,苏木见到了熟悉的德玛西亚雄都里的街巷,见到了简单的围墙,简单的栅栏门,包括一些简单的盆栽装点,以及相当简单的门头。门头上只写了五个字老彼得酒吧。字体潦草,歪歪扭扭,风吹日晒也让它变得不再那么清晰。
熟悉的门缓缓打开,熟悉的桌椅,熟悉的酒客,还有熟悉的吧台和站在吧台后的那个身影,正忙碌地招呼客人,准备酒水,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
苏木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出任何一个字,只是咬紧了唇角,默默地看着。
如果一切都还能回到那个熟悉的时候,他就依然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再也不用为了吃穿烦恼,再也不必因为欺辱恼恨,可以肆无忌惮的任性,倔着脾气跟酒客们吵嘴。因为,那个时候,无论他做什么,老彼得都会包容他,也会原谅他。
老彼得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至少苏木没见过。尽管表面上不说,可苏木知道,那家伙一直把他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
美好的过去。
可这一切,终究还是被他愈演愈烈的任性和倔强彻底打碎了
为什么要那么任性?
答案,或许苏木自己知道,也或许他不知道,但无论知不知道,都无法改变早已尘埃落定的现实。他没法儿再回去那个时候了,也没法儿再肆无忌惮地任性了,一切都早已无法改变。
现在需要做的,就只有接受。
嘟!
鹿威蓄满了流水,竹筒敲在石头上,发出一声略显幽寂的脆响。
苏木缓缓睁开眼睛,瞧着眼前朦胧却也算得上熟悉的一切。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台,洒落在榻榻米上,被褥都像是染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寒霜。夜色正浓,薄云随风,枯枝也或厚叶,鱼池也或木桥,像是一方山水于丈量之间,光影斑驳的庭院也莫名多了些难言的意境。
他长舒了一口气,却刚坐起来就禁不住重新倒了下去,肚子也响起一阵咕噜噜的声音。
“醒了?”
阿卡丽的声音忽然从窗外响起。
随后,她从窗台外面探身进来,嘴角带着些笑意,零碎的短发依然参差不齐,略显潦草。
她手臂撑在窗台上,一只手里还拎着酒壶,又冲着苏木晃了晃。
“喝点?”
“有吃的吗?”
“烤肉,不过已经凉了。”
苏木叹了口气,又无奈笑笑,轻轻点头,而后才努力地爬了起来。
身体虚弱得过分。
“你之前吐得太狠了。”
阿卡丽瞧着苏木艰难的模样,眼神里稍有些愧疚,却很快就掩饰下去,笑着说道。
苏木冲着她翻了个白眼,懒得抱怨什么,也懒得再从走廊出去,就推开趴在窗台上的阿卡丽,准备走窗户。可勉强尝试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苏木干咳两声,满脸尴尬,又转头瞧向靠在旁边墙上看戏的阿卡丽,努了努嘴,示意她帮忙。
可阿卡丽挑了挑眉毛,明知道苏木的意思却依然耸起肩膀,又摊开双手,装作不懂的样子。
“帮忙。”
苏木扯了扯嘴角,满脸别扭地叫她一声。
阿卡丽也不再装模作样,伸手帮着苏木把他从窗台上拉了出来。
后院延伸出来的屋檐下有一条走廊,面对草木山水,月光为整个庭院都披上一层薄纱,鹿威偶尔敲上一声,风情幽寂,倒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享受。走廊上空无一物,就摆着几盘烤肉小食,已经凉透了,走廊前的火堆早早就熄灭了,只留下一堆灰烬。
再加上几瓶自酿的好酒,阿卡丽已经守着苏木在这儿等了许久。
“我以为你会怕我。”
她抱着双腿靠在墙边,侧脸枕在膝盖上,正瞧着狼吞虎咽的苏木,眼神里带着些说不出的黯然。
可苏木却不以为意,嘴里含着食物,呜呜呀呀地说了些什么,阿卡丽根本听不懂。直到苏木仰头灌下大口的酒水,把食物全部吞了下去之后才重新说道:
“怕你?为什么?”
他挑起眉脚,扯开嘴角笑了起来。
“不过是杀了些该杀的人罢了,你不杀他们,他们就得杀别人。村子里的人没做错什么,不该死,该死的是那些诺克萨斯人。他们四处树敌,烧杀抢夺,发动侵略战争,害的多少人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如果只是因为你杀了人我就怕你的话其实我才是那个杀人最多的家伙,其实我才是那个最吓人的祸害。你没错,以暴止暴不是错,错的是他们,所以,他们该死。”
说到一半的时候,苏木脸上的笑意就渐渐消失了。
他怔怔出神地瞧着庭院里光影斑驳的模样,阿卡丽也转头看去,同样沉默不言。
过了许久,苏木才摇头一叹。
“古人诚不我欺:上善若水。”
“水?”
阿卡丽意外地转过头来,看着苏木,神色间带着些茫然。
而苏木则轻轻点头,提起酒瓶在手里轻轻摇晃,听着酒水在里面哗啦作响,又仰身靠在背后的墙壁上,依然瞧着面前的庭院,瞧着鱼池,也瞧着细水涓涓而入的鹿威抬了抬竹筒。
他缓缓开口道:
“茫茫人海,人各为舟。水性绵绵密密,微则无声,载舟可过万重汪洋巨则汹涌,要覆舟也不过弹指一瞬罢了。”
顿了顿,又笑一声,像是自嘲,却莫名其妙。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鹿威倾斜,水流倾泻。
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