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库沃建立于艾欧尼亚山脉脚下,半城在山,半城在原,出了南城门就是山岭起伏,丘壑遍地,草木葱茏之间已经不复原本的景色。满目望去,大都是些黑灰余烬,偶尔能够见到些顽强生长的草木,却也不是正常颜色,已经染了剧毒。
诺克萨斯的炼金剧毒始终让人胆寒。
翻越过旁侧的丘陵,苏木转头瞧向山下的狼藉,断裂的刀剑无人问津,干涸的血迹混杂着焦黑的泥土,坑坑洼洼之间,似乎还能瞧见曾经发生过的混乱与凄凉。
“战争从来都是这样。”
阿卡丽瞧着苏木脸色稍黯,开口安慰一声。
“我去过很多附属岛屿,那上面遗留的战场比起这些还要吓人。不是可怕,但看着这些,就好像能看到战场上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死亡对我而言并不可怕,因为我见过太多死亡,也曾亲手终结过许多性命,可我依然觉得恐惧。”
顿了顿,她咬了下嘴角,又苦笑一声。
“或许是太多无辜的性命在这儿丢失。死的人多了,也就变得有些吓人了,诺克萨斯的,还有艾欧尼亚的。无辜的人丢了性命,但真正有罪的却只有诺克萨斯的统治者,可他却依旧安然于王座之上。”
苏木收回目光,瞧她一眼,没再作声,只是转身追上已经走远的队伍。
阿卡丽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谁也不知道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有多少,诺克萨斯的,艾欧尼亚的,无论他们的身份如何。但死了,就只是死人,再没有什么分别,去往共同也或不同的归处,天堂也或地狱,无非如此。
尽管如此,可生前的罪过,难道就能一笔勾销?
苏木可不这么认为。
有罪的,也不只是为了满足贪婪和欲望的统治者而已。
统治者许下重利,阿卡丽口中的那些无辜之人就为了得到重利而付出生命。如果没有贪婪和欲望,又哪来的统治者,哪来的阶层,哪来的利益和战争。或许很多东西不过是平凡易见的追求罢了,可那些,依然逃离不了欲望的束缚。
无辜吗?
不无辜。
诺克萨斯士兵遵循着诺克萨斯的制度,杀人,侵略,以功绩换取更高的荣誉和地位。或许有人被迫,可更多人却绝非被迫。
但这些东西无关紧要,苏木也不想因此和阿卡丽出现分歧。
“快了。”
重新追上队伍,苏木忽然止步抬头看向前方,又蹲下身来,把耳朵贴在地面上。
阿卡丽还在疑惑的时候,苏木又开口道:
“诺克萨斯的队伍距离不远了,你该回去了。”
闻言,阿卡丽的脸色顿时凝重下来,一言不发,身形一晃就去了队伍前方。
苏木重新起身,提了提刀鞘,稍稍皱眉,而后把黑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解开刀鞘,随手丢在脚下弃之不理,又用捆绑刀鞘的麻绳在腰上系了个圆扣,把黑刀重新插在腰上。
重新尝试了两下,苏木这才满意,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局面。
战场上可是瞬息万变,哪怕不曾经历过,却也在书上读过。
翻过山岭,博伊选择了并不好走的一条路,但这却可以避过诺克萨斯的探子,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很快,安托万也发现了正在靠近的诺克萨斯队伍,立刻下令,让全部士兵隐藏起来。
苏木也不再落后,悄悄上前,躲在山丘的背后趴在地上,远远地瞧着诺克萨斯的队伍。
两边的山丘起伏不平,当中有一条大路,这原本是从翁库沃前往另一边海峡对过的附属岛屿的路,却如今变成了一片又一片战场。只可惜两边地势隆起,却当中道路太过宽阔,距离山坡有着相当的距离,哪怕从山丘后面冲锋上前也得一段时间,并不是真切的山谷地形,否则埋伏作战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苏木也没法儿改变什么。
走在大路上的诺克萨斯军只有不到千人左右,一眼瞧去是大概如此,苏木也不是探子,没有那般眼力,大差不差而已。可无论怎么去说,数量都未免太少了些。但先前探子提到过的,从诺克萨斯远航而来的铁笼也在其中,用一辆平板车拉着,依然盖着块巨大的帆布,完全瞧不见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直到那些诺克萨斯士兵推或拉着铁笼经过附近,苏木才听到轰隆隆的车轮声里夹杂着铁链晃动的声响,还有一阵阵沉闷如野兽样的低吼。
“活的?”
苏木愣了一愣,越发觉得有些奇怪了。
另一边,安托万已经召集了几位千夫长到近前。
他和博伊也同样听到了那些奇怪的声响。
“有点奇怪。”
安托万紧紧皱着眉头,有意无意地瞧了眼趴在身边的博伊,并没有率先定下决策。
如博伊整军时所说的,一旦和诺克萨斯的队伍发生遭遇,该是原地隐蔽起来,而后突然发难,先将其打个措手不及。可如今真的到了这种时候,安托万也吸取了以往的教训,将计划的决定权交给了博伊。
可即便如此,博伊也并不觉得棘手。
“确实奇怪。”
博伊略微抬头,远远地观察着,并没有丝毫急功近利的打算。
“这支诺克萨斯的队伍人数少得可怜,甚至连盾兵都没有,分明就不是真的打算攻城,而是试验那个笼子里的武器,但这也同样说明那个笼子里的武器绝对值得警惕。”
顿了顿,博伊才终于拿定计策。
“为了避免意料之外的损失,先让弓箭手进行一轮齐射,然后出动四个队伍上前,争取在笼子被打开之前就把这支诺克萨斯的队伍全部歼灭,将笼子缴获。无论那笼子里的武器是什么,只要不把他放出来,就起不到任何作用。如果出现什么意外的话,笼子被打开,队伍就立刻撤退。”
苏木在不远处瞧他一眼,并没有直接开口。
能够担任反抗军的军师,博伊终归是有点能力,至少在应对各种情况的时候能够保证自己的冷静,而且考虑周全,并不是一个虚有其表的伪君子、欺诈者。
在争取功劳和名誉的同时,还能做到两手考虑,一举歼灭或一击即退,不得不说,博伊的考虑并没有太大的瑕疵。
可苏木依然不太赞同这样的决定。
“那里面的东西可是活物。”
苏木又挪了段距离,来到阿卡丽和易的旁边,却眼睛始终盯着那个在平板车上,用帆布罩住的铁笼。
“看笼子的大小,里面起码装了个大象一样的家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个头越大的家伙力气也就越大。再听声音,笼子里的家伙现在还算安分,但诺克萨斯的侵略者却把他当作武器来使用。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一个作为武器的活物,怎么也不可能太过安分。帆布很值得怀疑。”
“你的意思是”
易的脑袋上正戴着他那个可笑的头盔,瞧不见表情。
但他显然是在考虑苏木刚说的这番话。
“我怀疑诺克萨斯的那帮家伙之所以会用帆布罩住笼子,就是为了保证那个活物的冷静,毕竟用帆布罩住笼子的时候,咱们瞧不见里面,但里面也瞧不见外面。”
苏木轻轻点头,应证了易的猜想。
“所以,一旦帆布被打开,那个笼子里的家伙很可能会直接挣脱束缚,这很危险,而且扯下帆布要比打开笼子简单得多。”
闻言,易和阿卡丽的脸色都是一沉,变得凝重无比。
挣脱铁笼这种事对他们这种强者而言算不上困难,可前提是得拿着趁手的兵刃才行,依靠徒手,或者蛮力,这些人里恐怕也就奥拉夫可以做到,但也得看锁链和铁笼的坚韧程度才行,并不是什么铁链和铁笼都能挣脱。
听声音,那笼子里的锁链并不沉重,通过帆布上印出的痕迹,也能瞧见笼子的栏杆过分纤细。
“那里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阿卡丽狠狠咬牙,略显烦躁,可易却已经去了安托万身边。
苏木只瞧了一眼,并没有阻止,也正对上博伊阴毒的眼神。他正咬牙切齿地看着苏木,像是恨不得将他吞下去一样。可即便如此,博伊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因为苏木的担心有理有据,事实也正是如此。
或许那家伙还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借着这样的机会斩除安托万身边的拥护者之类。
易可是说过的,博伊这家伙很擅长细致入微的观察,他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可苏木先前讲出这些的时候,他并没有太过压抑自己的声音,很多人都听到了,包括附近的士兵,大家也都在考虑着苏木所说的可能性。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这么做的话,安托万就已经开始发布命令,准备按照博伊的打算出手了。
“小兄弟,你的考虑很不错,而且这也确实是值得警惕的地方。”
一番佯装的考虑之后,安托万直接忽略了博伊,征求苏木的意见。
统领也不是没脑子的家伙。
“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
“弓箭手和奇兵。”
苏木瞥了一眼博伊,面上依然沉静如水。
短短片刻之后,丘陵后面的队伍就开始活动起来,尽数原路返回,又加快脚步,一直追到了诺克萨斯队伍的前方才终于停下。而后各个队伍的弓箭手全部上前,数量不多,却也近千,随时准备。
黎明悄然临近,东方染上鱼肚白。
诺克萨斯的队伍依然平稳前进,轰隆隆的车轮声丝毫不加以掩饰,锁链晃动,铿锵有声,偶尔响起的低吼也是异常的沉闷。然而,这整个队伍都显得过分寂静。走在最前面的虬须壮汉就是这支队伍的千夫长,他脸色凝重,不苟言笑,右手始终提刀,小心翼翼地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一触即发。
大路两旁的丘陵上忽然出现的人影来的突兀,弓箭齐射,弦颤铮铮,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当警惕敌袭的嘶吼刚刚响起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利箭就已经仿佛蝗虫般落入人群,惨嚎声伴随着利箭入肉的声响,一个又一个诺克萨斯士兵倒在血泊里,鲜红的颜色立刻染满了这片土地。
又一道身影。
仅此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远处的山坡上冲下,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又仿佛疾风一般扫过人群,像是田地里的镰刀收割麦穗一样,身影所到之处,人命不过草芥。
“敌袭!”
千夫长的嘶吼又一次响起,却随后的声音就直接卡死在喉咙里。
刀锋掠过,犹似雷霆,大好的头颅冲天而起,血喷三丈。
易的七度洞悉目镜已经染上鲜血,金银两色的布衣铠甲也同样如此。可久经战场,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易早已经没有了慈悲之心,就斩掉了千夫长的头颅之后,没有丝毫停留,身形如急光掠影,再度杀入人群,一个瞬间就是七进七出。
弓箭手又是一轮齐射,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战斗。
而这也是最后一轮齐射,随后弓箭手们就全部躲回了山丘背后。
帆布终究还是被拉扯下来。
“吼!”
惊天动地的咆哮像是怒兽发狂,易穿梭在人群间的身影当即一顿。
紧跟着,又是轰隆一声,当中夹杂着金铁断裂的声响。
当易杀穿人群,来到这支诺克萨斯队伍的身后回头看去时,烟尘滚滚之间,血光四溅,残肢断臂立刻飞了漫天,落下大片的血雨。就在血雨淋漓中,那可怕的场景让易也不由得呼吸一滞。
囚兽脱笼。
那是一个四人多高的大家伙,石灰色的皮肤不带有丝毫生气,光秃秃的脑袋和身躯都布满了疤痕,血红色的眼睛,还有嵌入皮肉里陈旧厚重的肩甲和扣在下巴上的、因为血迹干涸而变成黑色的王冠,都让人觉得无比压抑和恐怖。
尤其是环腰的盔甲,在那个大家伙的肚子上开了个大洞,里面萦绕着深红的颜色,像是熔炉,却在吸引着周围丧命之人的血气进入其中。
他的眼睛,也越来越红,透出的红光也清晰可见。
“吼!”
大家伙双拳猛地砸在地上,力大无穷,地面也为之一颤,而后裂开一道道深邃的沟壑蔓延出去,满目疮痍。
但周围的诺克萨斯士兵却根本没办法为武器的复活而欢呼。
所有人都在颤抖,脸色苍白,两腿发软。
“血”
大家伙低吼沉闷,猛一抬头,捏紧的拳头还没抬离地面就横扫出去,将几个诺克萨斯士兵直接砸成烂泥,血雾喷涌。萦绕在他周围的血气也更加浓郁,尽都被吸引,通过肚子上的熔炉活口进入体内。
“血!”
他狂躁地怒吼,声音震耳欲聋,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他将两只拳头高高扬起,鲜血顺着手臂滑落,顺着手肘滴落,落在他的脸上。
大家伙开始狂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