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雯用了许久才终于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对着素马长老的尸首行了番三跪九叩的大礼,又依着长老临死所言,将那书箱里压在最下面的剑谱也取走。剑谱古旧,上书“一十六步极鬼道”,瑞雯不知道这剑谱有什么来历,却长老了,她便做了。之后又收起那些黑石符文大剑的碎片,一片不差,连同插在墙上的碎片也一起带走。
她有想过为素马长老下葬,讲究一个入土为安,可一旦真的那么做了,掘地的声响难免会引人注意,若是被谁发现了,问起来,只怕会牵连到苏木身上。
临走前,瑞雯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
剑道场是定然留不下来,那反抗军,瑞雯也自觉再没脸前去,只得就此离开。可离开之后,这大地大,哪里才能容身之地,瑞雯就不知道,又想起素马长老是为了帮她才无辜丧命,就越发地自责内疚。
浑浑噩噩,一步三晃,怎么走出的院门,怎么走出的剑道场,而今回想起来,是一点片段都没留下。
直到瑞雯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和苏木分别的村口。
附近有许多人经过留下的脚印,一路向着东北方向远去。瑞雯仍旧记得,那场炼金爆炸之后,战鼓擂动,远远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是向着山谷另一边的道而去,要由此进入纳沃立。
却伊米斯坦之后的打算如何,瑞雯就不太清楚。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现在的诺克萨斯似乎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诺克萨斯,强大的武力不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而利用各种手段摧毁这片土地也让瑞雯无法相信。曾经的信仰变得不择手段,曾经的过往变得破碎不堪,瑞雯仍旧记得素马长老告诉她,要直面过去,可那样的过去,到如今再想起来,就是不堪回首。
这双染满了罪孽的双手,还能做些什么?
瑞雯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她怀里抱着那些断剑的碎片其中一些仍旧沾染着血迹。她离开了村口,在夜幕里渐渐隐去了身影。
炼金爆炸后仍旧残留着要人性命的毒瘴,这片山谷里的魔法能量已经彻底混乱了,燥怒的狂风席卷不休,盘绕在山谷里,偶尔抽打在山壁上,像是藤条一样,留下深深的痕迹。
亚索用手里的剑刃斩破了毒瘴,缓步而来。
“死状凄惨”
他的目光扫过周遭。
那些被埋在泥石流里的家伙们,一些是他熟悉的同辈,也有一些,是诺克萨斯的侵略者,还有一些是他看不出来历的家伙。
所有人都死了,无一生还。
亚索的眼神变得无比狰狞。
他用手里的剑刃充当农用的锄头,将泥石流掘开,挖出了所有尸体诺克萨斯饶,祖安饶,还有那些熟悉的剑道场弟子,他曾经的师兄弟们。
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接近黎明的时候,亚索才终于确定这周围的泥土里再没有任何一具被他遗落的尸体。而他,也终于松了口气。
永恩不在,师弟也不在。
如果他们不是粉身碎骨的话,那就应该是安全地离开了。
可他们去哪儿了?
亚索不知道,这周围的地面过分泥泞,积水和狂风掩盖了所有痕迹,亚索根本找不出任何离开的脚印。但他可以确定,苏木和永恩都没死,因为他在这周围的泥土里找到了爆炸的根源马车碎片,还有一些陶罐碎片。
苏木和永恩临出发前跟他明过情况,那些双耳陶罐就是他们阻截的目标,但现在看来,阻截发生了意外,双耳陶罐就是这一切的根源。炼金,爆炸,还有那些死状惨不忍睹的故友和敌人其中很多饶尸体都不太完整,却依稀还能见到分辨出人类的痕迹和身上的衣物甲胄,而这也是亚索确定苏木和永恩不在的根本理由。
“还不至于粉身碎骨”
亚索仔细瞧过那些可怕而又狰狞的伤口,做出了最后的定论。
他重新起身,转头看向山谷的两边。
哪边,才是苏木和永恩离开的方向?如果他们真的活了下来,为什么不去剑道场?他在来时的路上可没遇到过任何人。
怀揣着满心的疑惑,亚索离开了山谷,准备回去剑道场。
继续待在这儿也不会再有什么发现,而且他先前分明听到过战鼓的声音。战鼓之用,绝不会出现在这种规模的遭遇战,肯定还有另外的大部队存在才对,却如今在这周遭,亚索根本没有找到任何大规模军队出现的迹象。
这就由不得他不担心剑道场的情况。
尤其知晓今夜之事的人数尚且不多,苏木和永恩为了保险起见,并没有告诉太多人,也就只有剑道场的几位长老罢了,可以在出现意外的时候统领剑道场其他弟子迅速转移。
“老家伙”
亚索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眉关紧皱,临走前又回头瞧了眼山谷里的动静。
“原谅我,之后有时间我会带人来给你们收尸下葬,让你们入土为安。”
亚索提了提腰胯上的佩剑,躬首低头,然后转身离开。
风起萧萧,这山谷里便多了些意近深秋的凄凉。
山谷的另一边,沟壑纵横,山野迷踪,参的古树和繁密的杂草掩盖了为数不多的羊肠道。在很久之前,这里也曾是纳沃立前往艾欧尼亚山脉的一条大路,却之后因为长存之殿的避世,就鲜少有人再走,到如今,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却无论如何,这条路都是真实存在,而且并无野兽出没,算得上是一条便捷的路。偶尔会有村民由此离开,前往纳沃立东北方向的平原省份也或村落,进行贸易往来,虽是野径,可地图上终归能够找到。
阿卡丽正带着苏木潜伏在出口附近。
更多的反抗军成员也都埋伏四周,强弩弯弓,早已准备就绪。
“你确定他们会走这边?”
阿卡丽不无怀疑地盯着远处的动静。
偶尔有虫声鸟鸣,却始终没有饶迹象。
“除了这条路,第二军团没有别的选择。”
苏木脸色冰冷,双手左右揉搓着大腿的肌肉,那场爆炸产生的阴影,到现在也让他觉得腿脚发软。
“你来得比较及时,而且这条路也不太好走,到现在也没见到他们的踪迹是很正常的事。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条路,但那条路是在这座山的东边,直接通往纳沃立兄弟会的营地。伊米斯坦不是个傻子,虽然偷袭是个不错的战略,但那条路的存在太过明显,一旦诺克萨斯的第二军团决定从那条路进入纳沃立,那他们很快就会被发现,目标太大了。”
闻言,阿卡丽挑起眉脚,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但她瞧见苏木始终不曾有过任何变化的脸色,终究还是没再多什么。
博伊确实是个人物,野心庞大,而且足智多谋,在反抗军抵达翁库沃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斯维因也曾阻止过几次对纳沃立的奇袭和攻击,却都被博伊精密的安排尽数化解。那家伙非常心,而且谨慎,也擅长随机应变,或许纳沃立兄弟会如今的强大和规模并不只是博伊抓住了最好的时机,其本身的能力也是其中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
可换句话,能够抓住这样的时机,就足够明很多问题。
阿卡丽不满地晃了晃头发,然后拔出十字钩镰,时刻紧盯着路的尽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过,等到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那些茂密的草丛里终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早已经等候多时的阿卡丽当即绷紧了身子,仿佛扑食的恶虎一般,眼睛里吞吐着灿灿寒光。
但出现在草丛背后的却只有寥寥几人。
看起来像是先锋探路的队,他们手里拿着镰刀锯条,将将露出个身子就停下脚步,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之后就瞧见他们转身走到路边,潜入野草树丛,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也不知做些什么。
苏木眯起了眼睛,紧盯着那个方向,杀机沸腾。
“我去瞧瞧。”
阿卡丽耐不住性子,也没等苏木回答,就一人潜伏而去。
没多久便重新回来,阿卡丽的脸色颇为古怪,嗫嚅了许久才面带迟疑地开口。
“那些家伙在砍树,像是在做哨岗。”
“哨岗?”
苏木挑了下眉脚,转头瞧向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
伊米斯坦要比他想象中的更警惕许多,也或是斯维因的示意,第二军团并没有着急露面,反而隐藏起来。这条路鲜少有人经过,尤其纳沃立东北方向的几座同盟省会接连陷落之后,这条原本的官路大道就等同荒废,即便是一整个第二军团藏身其中,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哪怕偶尔有人途径附近,哨岗探子也不是虚设,总能发现。
如此一来,这第二军团就等同潜伏在暗中的毒蛇,只要时机恰当,就能给纳沃立带来致命一击。
险恶的用心。
也是过分的自信。
恐怕伊米斯坦也没想过那场炼金爆炸之后,还会有人生还。
若是真的无人生还,这第二军团藏身此处,怕是真就没人发现了。
“那就等他们两。”
苏木抬头瞧着渐渐亮起来的色,眼神里满含杀机。
那丧命在山谷里的许多人,可不能就这么白白丢了性命。无论他们出身艾欧尼亚也好,出身诺克萨斯也罢,都是无辜人,更何况他也险些被活埋其郑
仇,是已经结下,苏木也从来都不是被人打了还不还手的性子。
哪怕被狗咬了一口,都得追着咬回来才行!
阿卡丽第一次见到杀机如此浓重的苏木。
她是知道先前在山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意外苏木会对诺克萨斯怀有恨意杀机,却这幅模样的苏木,可是当真出人意料。
“你打算干什么?”
阿卡丽稍有些迟疑,却还是开口问了一声。
苏木已经收回了瞧着上的目光,转而瞧向先前那些人诺克萨斯人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渐渐覆盖上狠辣和疯狂。
“放火,烧山!”
这些字,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要让那整个军团,都给他们陪葬!”
闻言,阿卡丽的脸色陡然一变。
这山高有百丈,东西纵横几十里,更草木繁密,覆盖绵延直至艾欧尼亚山脉脚下。倘若真要一把大火烧了,这火势蔓延,只怕会波及甚广,乃至艾欧尼亚山脉也被牵连。而那山脉绵长,贯穿艾欧尼亚南北之境,一片古林囊括千里,不止是林中许多禽鸟走兽,其本身亦是这片初生之土的魔法根源所在,一旦稍有不慎,对山脉古地造成破坏,就会留下难以抹灭的后果,甚至让他们成为被这片土地所厌恶的罪人。
纳沃立东北方向的高山,可不比崴里的那次。
“不行!”
阿卡丽尽力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严厉拒绝。
“我知道你想给那些人报仇,但放火烧山这事儿,绝对不行!”
苏木看她一眼,却没再开口答话。
他早已经做好了决定。
“咱们可以用别的手段,没必要非得放火烧山!”
阿卡丽急切地上前扯了苏木一下,让他正面面对自己。
“这地方和崴里不一样,你在崴里放火,影响不大,最多就是一座山谷,烧就烧了,用不了多久,这片土地的自然魔力就会把那些伤痕全部抹平。但这儿不一样,你有没有想过,一旦稍有失误,火势阻挡不住,大火很有可能就会蔓延到艾欧尼亚山脉!那可是艾欧尼亚所有自然魔力衍生的地方,一旦大火烧了过去,整个艾欧尼亚的自然魔力都会受到影响,甚至失去自然魔力!你这种做法,跟诺克萨斯那些侵略者又有什么分别?!”
“但那些人是因我而死,如果我可以早点儿发现伊米斯坦的打算,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苏木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也在颤抖。
他狠狠地捏紧了拳头,顽固地盯着阿卡丽的眼睛,不肯退让。
“伊米斯坦,还有那些诺克萨斯人,他们全都得死!”
“咱们可以用别的办法!”
阿卡丽依然在努力地尝试着劝阻。
可苏木却轻轻摇头,眼神始终不曾有过分毫动摇。
“其他办法,只会让反抗军里出现更多牺牲!”
他的语气越发激烈,死死地盯着阿卡丽的眼睛,当中的寒意和坚决,甚至让阿卡丽也感到阵阵心慌。
昔日的同僚就死在自己眼前,那些凄厉的惨嚎声,那些绝望的求救声,也仿佛萦绕在耳畔。一张张面孔,熟悉的,陌生的,被炼金烈焰接连吞没,他们拼尽一切努力想要挣扎获救,却依然被无情地化为灰烬
到此刻再回想起来,那种痛苦,那种绝望,还有深深的自责,远比当时来的更加猛烈,像是恶毒的梦魇,让他不能自拔。
第一次,苏木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也是第一次,苏木对他人生出如茨恨意。
伊米斯坦,斯维因,还有那个来自祖安的炼金师
“他们,是因我而死。”
苏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忽然平静下来,眉眼底敛,却咬牙切齿。
“如果不是我带他们去那座山谷,他们谁都不会死”
“这不是你的错!”
阿卡丽不敢置信地看着苏木。
她努力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险些尖叫出来。
“任何人都有失误的时候,你只是没能料到伊米斯坦的打算而已!你是人,不是神,你根本不需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而且这是战争,到处都是战场,在战场上哪有不会死的人?你,我,凯南,易,包括诺克萨斯的那些人,谁都可能会死在战场上,明,后,或者一个月之后。只要战争还没结束,咱们都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可以活下去!但既然加入了反抗军,他们就已经知道这样的命运,哪怕死了,也是为艾欧尼亚而死,为他们的意愿而死,你的失误也好,过错也好,无关轻重!他们会原谅你的!”
“但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苏木近乎咆哮一般,彻底发作。
他眼神凶狠地盯着阿卡丽,脸色狰狞,再也顾不得什么,甚至忘记自己这样的咆哮会惊动不远处的那些诺克萨斯人。
“我必须给他们报仇!他们不能就这么平白送命!”
阿卡丽的瞳孔缩了又缩,她唇角颤抖着,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和她曾经所了解的苏木完全不同。
陌生,而又癫狂。
周围的反抗军众人面面相觑,又噤若寒蝉,尽管他们都知道这已经惊动了远处那些属于诺克萨斯的士兵,却依然不敢插话提醒。
“你简直不可理喻!”
阿卡丽忽然尖叫一声,抬手一巴掌甩在苏木脸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直接把苏木打得踉跄摔倒,趴在地上,脸上也留下一个通红的五指手印,而后转身就走。
苏木愣在原地,直到阿卡丽的身影消失在茂密的丛林里,周围人也都犹犹豫豫,跟着一起离开之后,他才渐渐回神。
一张嘴,就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又愣了愣,然后呆呆地抬头,瞧见了那些正赶来查探情况的诺克萨斯士兵。
他按在地上的双手,十指轻轻地抖了抖,随后眼神渐渐盈上凶光,一只手就缓缓抬起,拿住了佩在腰上的黑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