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腹地,普雷西典。
山门下,少年大师冥想静坐,休养生息,秋风清凉婉转,卷起水雾弥漫,如泥如沼,盘踞此间,偶尔一念升起,如大幕遮,利箭如蝗虫过境,却也学了英雄陷进温柔乡,勉强落在那手持双斧而立,一身胆气浩浩荡荡,如山火熊熊高映九的莽夫脚下,惹来一阵刺耳嘲笑。
斯维因五指紧握,狠狠一拳砸在身旁弩车上,已然怒不可遏,杀心四起。
不止是想要杀了眼前那肆意嘲笑的莽夫,更想杀了那远在不朽堡垒中的年迈昏君倘若不是那年迈昏君渴求长生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又怎么可能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身后粮仓尽毁于一把大火之中,西北防线被轻易撕裂,已经出现溃败之势,可偏偏眼下局面,那两人一剑双板斧,生生阻断了他的去路。难不成真是上山路窄,容不下他这千军万马之势?
斯维因不信,近乎咬碎了牙齿。
克烈尖锐的嗓音让他更加烦躁。
填湖造路哪有这么容易,就瞧着那一块块大石从远处搬运而来,再丢进湖里,一个光百合湖明明清澈见底却总是无法填出一条更加宽阔的路来。就只这么一条可容三五人前行的湖心路,又能指望哪个可以打开前方阻拦?
贝伦尔
贝伦尔
斯维因已经恨不得把那个蠢货再从湖里捞出来,狠狠鞭挞千百次,再悬挂大旗上暴晒十日,而后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
悔不该把截断退路的任务交给贝伦尔。
可他手下这统计五支兵团,除了贝伦尔麾下之外,都早已被抽调出大半兵力用于寻找长生之物,如此重中之重,又需得足够兵力的任务,还能交给谁人去做?难不成要让贝伦尔镇守西北?呵,单凭那个急功近利的蠢货,又怎么可能安心镇守西北?怕不是得违抗军令,转而放弃西北,赶来捣乱才校
只可惜,紧要关头又大战混乱,便是那副官真的及时杀了贝伦尔,也未必就能重新整顿阵形,拦下反抗军。
一步错,步步错。
但话回来,艾欧尼亚欺负他也就算了,那是理所当然,偏偏远在不朽堡垒的那位年迈昏君也要欺负他。
斯维因越发红了眼睛,手里捏着车弩架子一角,咔咔作响。
克烈偷摸着回头看向斯维因,却不幸被斯维因发现,又被他满脸狰狞地瞪了一眼,克烈急忙回头,继续吩咐手下士兵加快搬运大石的脚步,以免被盛怒之下的斯维因抓住把柄。虽后果不至于如何如何,可难免也得掉一层皮才校
哗啦!
水花四溅,这填湖造路终于开始所有起色。
奥拉夫眼瞧着那石块已经高出水面,正要上前,却这一步刚迈出就忽然停在半空,而后重新收了回来,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脸色古怪。
水雾盘绕之下,少年大师缓步踏出。
“你真要放任他们填湖造路?”
奥拉夫瓮声瓮气开口,尽管已经压低的嗓音,却依然让人觉得太过噪耳。
易大师早已习惯,只轻轻点头。
“万灵万物为蠢。”
他了句奥拉夫听不懂的话。
稍顿片刻,易大师才转而望向西北。
“这片土地在帮助我们一起反抗,万物之声告诉我,艾瑞利娅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那咱们也没他们人多!”
奥拉夫皱起眉头,十分不喜这种言词缥缈的法方式。
他索性把两柄大斧重新扣在甲胄上,原地盘腿坐下,却两手撑着膝盖,一身肌肉虬结,气势汹汹的模样。
“要不是苏木让我听你的,这会儿我就已经杀出去了!”
“我知道。”
易大师也不恼,微笑着点头。
“你很信服苏木阁下,我也是,但咱们很可能等不到他回来的时候了。”
“那”
“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易大师抬头看向湖岸对过面目狰狞的斯维因,笑意更盛,而且平静自若,不急不躁。
“或许诺克萨斯有着许多行伍悍卒百战之兵,有着强出我们许多的精良铠甲锋利兵刃,但我们有的,亦不比他们少什么。贱人贱命而已,便一身胆气,一腔热血,以及守护身后家园的辽阔壮志。我们可以抱有必死之心,但他们不行我们可以为理想而战,但他们不行我们可以身死魂消志不消,但他们不校”
“这片土地在守护着我们,艾欧尼亚的精神也在守护我们。”
“如是所言,我们必将胜利。”
闻言,奥拉夫满脸虬须抖了几抖,只听懂大概,却也懒得深想,就一挥手,“嗨”的一声,耳后抓了两下胡子,嘴里咂吧咂吧,又叹了口气。
“想喝酒了,可惜先前走得急,没带出来。”
“等咱们胜了,我请你喝,不醉不休。”
易大师无奈摇头,顺手摘下七度洞悉目镜,陪着那极北之地的莽夫一同盘坐下来,望向湖岸对过人来人往,填湖造路。
他指指点点,面带笑意如春风。
“这条路啊,他们自己用不到,是给咱们反抗军用的。”
纳沃立东北一战,潦草结束。
也或这一战并不存在。
那诺克萨斯第六军团长杜阔尔早先便得了命令,带领麾下尚且不足一万兵马镇守东北,是做做样子,一旦见着兄弟会举全军之力杀出,便战也不战,立刻四散奔逃,让开道路,放任兄弟会一众兵马扬长而去。再者,帝国那一道密令下达而来,第六军团原本四万人马便被生生抽调出一半兵力去寻找那所谓的长生之物,有或没有暂且不,杜阔尔也懒得理会,这事儿该让斯维因头疼,可此番计划,他这第六军团又被抽调了大部分的兵力,其中盾位枪戟战士更一个不剩,用于西北组成防御阵势,只留下一群配置刀剑的藤甲步兵,又还能拿什么去阻拦兄弟会这五万有余的人马部众?倘若斯维因真的下令要他拿命阻拦,杜阔尔也得壮着胆子来一回冒下之大不韪才校
可这事儿也就只是放在心里想想罢了,斯维因在这艾欧尼亚战线上可是权力顶聊大将军,生杀予夺不过一句话,若非必要,杜阔尔也不敢真的违背斯维因的意思。瞧瞧,那第二军团还在的时候,军团长伊米斯坦曾经多么意气风发,也就一个不知死活的剑士长瑞雯才敢顶撞他。后来呢?还不是被伊米斯坦害的险些丢了性命。但终归来,也是因为这事儿,伊米斯坦到头来竟是把自己的脑袋也弄丢了。报应,报应,道轮回,报应不爽,大概就是这么个理儿了。
杜阔尔心里其实一直都是有些忐忑。
斯维因的军令里可没提到过,如果兄弟会不是举全军之力杀出的话,应该怎么办。
好在博伊足够配合。
先前见到那浩浩荡荡足有五万还多的兵马时,杜阔尔一直悬着的心才总算放回肚子里,心里对博伊也多多少少有些感激的意思。毕竟斯维因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借着执行军令不利的由头砍人脑袋,倘若那兄弟会杀出来的时候真要少了一些人,他这连一万也不到的人马,到底拦是不拦?
谢谢地。
匆匆忙忙布下军令,撤除防御阵型,任由兄弟会五万有余的兵马一路杀出,扬长而去,杜阔尔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继而统帅麾下部众,转去城中的普雷西典。一则汇报计划顺利,二则顺路运些填湖造路用的石头前去支援。
先前那匆匆赶来的谍报士兵可是得清清楚楚,诺克萨斯数万兵马都被一条湖心窄路给难住了,贝伦尔麾下一众兵马,游水也好,抢路也罢,竟是被那少年成名的剑道大师一人一剑守山门,拦得密不透风,反而平白折损兵马,乃甚于贝伦尔这位在艾欧尼亚战线上一人之下的军团长都因此被砍得血肉模糊,致死也没能瞑目。
谁杀的,杜阔尔管不了,也不想管,只是听过之后便对身边的副官多了些警惕之意,而后就想着尽快把这边的情况汇报上去,毕竟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斯维因的心思,杜阔尔已经猜了个大概,心里明聊同时便更多了几分惧怕。
什么阴谋阳谋,什么虚虚实实,斯维因可是玩儿的好极了!
运筹帷幄大抵不过如此。
这尚且不足一万,却也称得上浩浩荡荡的一众兵马,终于转向城中普雷西典。
而由此往东,一条发源于艾欧尼亚山脉而南下入海的大江正是虎跳龙吟之势。借由高山冲刷而下,势头汹涌,浪头翻滚,便轰如雷鸣,而此间西侧便是一片丘陵起伏沟壑纵横之地。自打纳沃立离开之后就毫无阻拦的兄弟会五万部众已经在此落脚,乃至于暂且安营扎寨,只待亮,就要继续北上。
时值东月西落,黎明在即。
江边丘陵下,唐纳修等一众将领正围在一起研究北上路线,反而担任会长之职的博伊被晾在别处,孤零零地坐在江边,无人理会。
唐纳修极少开口,只偶尔抬头看向博伊背影,眯着眼睛,杀机森然。
他先前留在博伊身旁的那个将领已经去向不明,代表影流的奈久里也同样没了踪影,一向谨慎的唐纳修断然不会忽视这些,就一路而来,不曾放松半分警惕,唯恐博伊是破罐子破摔,暗中撺掇影流之人杀人夺权。
好不容易到手的地位已经有实无名,唐纳修可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另外闹出那许多幺蛾子。
暗自思忖许久,唐纳修随便招呼一声,翻了翻火堆旁先前从江里捕捞上来算作野味的江鱼,挑了两只已经烤好的,就起身去了博伊那边。
江水流经此处有虎跳龙吟之势,唐纳修已经靠近了,却直到坐下,博伊眼角瞥见了,才终于发现,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吃点儿?”
唐纳修把其中一只烤鱼递过去,语气倒是比起先前轻柔了不少。
博伊眼神古怪地瞧着唐纳修,满脸警惕,却再三犹豫后还是接过了烤鱼。毕竟不曾练武,又经常为了兄弟会里大事事操劳费心,再先前这一路匆忙,一个晚上就走了一整的路,博伊早便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刚刚接过就开始狼吞虎咽,再也顾不上继续清理脚底板上磨出来的水泡。
那双鞋子都已经满是血迹。
唐纳修瞥了一眼,暗自冷笑,转而望向奔腾不休的江面,伸了个懒腰,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躺了下去。
“这一路,累惨了吧?”
博伊大口大口吞咽着鱼肉,闻言稍顿片刻,又转过半个身形,把唐纳修的关心置若罔闻。
家子气。
唐纳修挑了挑眉毛,随手摘了根草棍丢进嘴里随意地咀嚼着,眼神却总是望向背对着自己的博伊,冷光连连。
“我知道你是在为之前的事儿跟我较劲,这才不愿意话。大男人,不至于,更何况我也是为了你好。瞧瞧,这才多大年纪,白头发都已经熬出来了,再这么继续下去的话,不得就没几年好活的了。”
“我是博尔基里人,这事儿你知道,大家都知道。博尔基里是自打祖上就留了一个法儿:不管什么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包括瓦斯塔亚人,都是一个脑袋一条命,劳神费心的事儿管得多了,那就是会短命。可话虽如此,也得看人,像我这种练武的,血气足,耗得起,自然不怕,但你不校”
“这话听着不舒服是不是?所以啊,我才用了这种法子。以后呢,兄弟会里那一箩筐一箩筐的麻烦事儿,还是全都交给我吧,你呢,就老老实实地做你的会长,负责统帅全局就行了。只要咱们可以好好合作,兄弟会,就未来可期。”
博伊吃干净了烤鱼,把鱼骨头随手丢进大江里,抹了抹嘴巴,这才回过头来。
他满脸鄙夷地看着躺在草地上悠哉悠哉的唐纳修,眼神里满是讥讽。
“好好合作?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有名无实,你是有实无名,一旦兄弟会真的整合了这片土地,建立帝国,你就可以把我推上高位,那些反对建立帝国的家伙就全都把矛头指向我,你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我呸!”
博伊狠狠朝着唐纳修啐了一口唾沫,却也被轻易地躲了过去。博伊也不在乎,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胆敢做出这个动作,也是纯粹恶心一下唐纳修而已。
“你就没有想过,反抗军没了,艾欧尼亚平白损失四万多的兵力,甚至可能把民兵团的三万兵力也搭进去。前前后后,这就已经损失了七万兵力,就算咱们去了北边,也是败军之将,士气肯定要将到最低,甚至原本那些还有些胆量想要反抗侵略的民众都会因此被打击到低谷。驱逐诺克萨斯?建立帝国?呵,只怕艾欧尼亚真就要毁在你手里了!”
“啧,谁让诺克萨斯人多呢,咱们能怎么办?不逃还等着送死啊。”
唐纳修一副懒散的模样坐起身来,一手撑着脑袋转头看向博伊,仍旧嬉皮笑脸的模样。
“别忘了,最高议会的那帮蠢货早先就已经往北去了,民众可都是信服最高议会的。到时候,只要咱们把最高议会的那帮蠢货拿下,再多进行几次演讲动员之类的,咱们还用担心兵力不足的问题?北方那可都是一群一群的悍民,脑子也简单,稍微蛊惑一下就能给你卖命”
“你当别人都是傻子?”
博伊冷笑着打断了唐纳修的话,而后冷哼一声,重新转过头去,显然是不愿意继续跟唐纳修浪费口舌。
这大江虎跳龙吟,水声轰鸣之下,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尽数藏于阴影。
唐纳修似乎有些头疼博伊的软硬不吃,只得皱着眉头,却想了半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得暂且打消了原本的念头。诚如博伊所言,唐纳修确实是想找个人代替自己坐上高位,用以吸引那些时时刻刻都得加倍提防的暗杀,一个有名无实,一个有实无名,傀儡皇帝可是极好的靶子。
却倘若博伊不肯如他所愿,大不了便稍微麻烦点儿,换个人就是。
“可惜了啊会长大人,我其实是没想杀你的。”
唐纳修表情虚伪地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扭了扭脖子,发出一阵蹦豆子般的清脆声响。
他又扭了扭手腕,关节爆响。
不远处的几个将领瞧见这边动静,互相递过眼神,很快便有其中两人起身离开。一个负责驱散在这附近游荡的兄弟会麾下士兵,另一个则去叫来了唐纳修麾下几个亲信。
奈久里不知所踪,影流亦不知所踪,可偏偏以下犯上的大逆不道之事还不能太过堂而皇之,就只得如此。
唐纳修也在等着编胡子的赫马尔赶来,同时警惕着周围。
“奈久里那个家伙去哪儿?”
“你其实是想着之前突围乱战的时候,让那群影流的蠢货来暗杀我的吧?”
“可惜,真可惜”
唐纳修嘴里啧啧有声,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了许多。
编胡子的赫马尔已经赶来了,包括其他将领在内,一同围了上来。相较而言身材瘦弱的博伊坐在江边草地上,似乎就显得格外孤单。
尽管博伊表面上始终无动于衷,可终归是有些怕的,心里骂了影流那群到现在也不动手的混蛋何止千百遍。但往往事不遂人愿,似乎今夜的气象跟他的命理格外犯冲,各种变故层出不穷,最是让人心灰意冷。
等了许久也没能见到影流来饶唐纳修仍旧不曾放松警惕,一双眼睛四下打探,终于递给编胡子的赫马尔一个眼神。
见状,赫马尔当即狞笑上前。
“会长大人,一路好走啊。”
他捏紧了拳头,上前两步,见着博伊仍旧无动于衷,觉得无趣,也就不打算继续多,只跟唐纳修再换了一个眼神就抬起拳头,轰然砸下。
这地面都跟着震了一震。
却一拳落下,泥土翻飞,偏偏没了博伊的踪影。
唐纳修几人脸色都是猛然一变,却不待四下找寻,这周遭忽然腾起一片浓重如墨的暗影遮蔽日,将几人尽数笼罩其郑
丘陵下,博伊一身冷汗淋漓,脸色苍白,气喘如牛。
劫双手环胸而立,面甲头盔之间,唯一露出的一双总是泛着猩红的眼睛漠然无情地盯着江岸方向统共一十八名影流弟子,包括奈久里在内,双手相合接连掐出数个手印,一团漆黑的阴影便在草地上勾勒出一圈诡异形状,当中有黑墨如水般汇聚成球体,悬空三尺高,将唐纳修几人包裹深陷其中,只露出一颗颗脑袋暴露在外,眼神具是晦暗无光,嘴角溢血,已然命在此时。
当死之人活不得!
苏木在劫的身后松了口气,而后才笑着看向博伊。
“好在赶上了。”
“你”
博伊这才注意到身后几人,愕然莫名。
“我们是从别的地方连夜赶路回来的,纳沃立西北方向有诺克萨斯的重兵把守,进不去,就只能绕路了,刚到东北方向就正巧遇见了他们。”
苏木指了指那些影流弟子,但其中并不包括劫。
这里面的一些繁琐和细节苏木并不想多,免得浪费时间,便当即脸色一正,格外严肃认真地看向博伊。
“反抗军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普雷西典易守难攻,易大师和奥拉夫应该还能再拖延一段时间,但咱们也得尽快解决这边的麻烦然后赶去支援。这一战,兄弟会的力量必不可缺,艾欧尼亚也必将获胜。但在那之前虽然咱们之间曾经有些嫌隙,不过,这应该不至于影响到整体大局,你呢,博伊会长。”
闻言,博伊稍愣,而后深深看了苏木一眼,旋即释然一笑。
他点头再抬头,东方渐渐撕裂黑暗破晓而出的黎明照亮了他的眼睛,反射出炯炯神光。
“如是所言。”
“这一战,艾欧尼亚,必将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