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乌鸦在上盘旋着,然后落了下来,站在斯维因的肩膀上,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斯维因常年征战而满布风霜刻痕的脸庞苍老,疲倦,以及深深的无力和难以自抑的愤怒。
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斯维因烦躁地抖了下肩膀,惊走了那只乌鸦,然后低头看向杀穿了前方整个军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人,艾瑞利娅和西伦贝尔。他们的身上都已经挂满了鲜血和碎肉,尤其只剩一条手臂还能动弹西伦贝尔,那柄杀人大斧都已经卷了刃,但他仍旧可以仰仗斧头的沉重纵横捭阖,任何靠近他的人都会被狠狠地砸飞出去,以保证艾瑞利娅不会被周围支援过来的更多诺克萨斯士兵打扰。
身材相对矮的艾瑞利娅仰头看着骑在马背上的斯维因,脸色泛白,气喘吁吁,汗水和血水混杂在一起,浸透了她身上的衣裳,刺鼻的味道让人皱眉。在她身后,几十把染满了沉暗血迹的利刃环绕排开,锋芒尽都前指,嗡鸣作响,好像随时都会跟随艾瑞利娅的手势激射而出,收走眼前这位诺克萨斯最富有远谋的顶级智将的生命。
“你们真让我惊讶。”
斯维因手里提着缰绳,俯视着看过去。
他仍旧尽力保持着自己的冷静和深沉,不会因为局面渐渐脱离掌控而暴怒失去理智。尽管如此,可现实总是那么无情,民兵团虽然被诺克萨斯的一波冲锋冲得彻底溃散,死了近乎一半的人数,但反抗军从后方志愿而来的速度却出乎意料的快,尤其那些最让斯维因感到头疼的顶尖战力,奥拉夫,易大师,阿卡丽,凯南,李青,乌迪尔,菲兹,阿狸他们像是一把又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入诺克萨斯的阵仗当知彼时狐火高涨,暴喝震,此时水波汹涌,雷霆轰鸣。然后极为夸张地把阵形撕裂,再撕裂,为身后无数士兵开辟出可以杀入腹地进行乱战的巨大缺口。
尤其是反抗军也难以控制的奥拉夫,那个莽夫根本不去理会任何事情,孤军深入,仗着两把臻冰淬火的神兵大斧肆意砍杀,即使是诺克萨斯黑铁铠甲也没办法起到任何保护作用,一旦被斧刃触碰,非死即伤。
斯维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莽夫从不远的地方一路拼杀过去,无力阻止,只能任由他凭着一腔热血和无人可敌的胆气把阵形彻底凿穿,然后不知去向。
大抵是去找克烈了。
自打奥拉夫在反抗军消失了整整半年之后,再一次出现在战场时,他就开始盯住克烈不放,无论那个脾性恶劣的约得尔人跑去哪里,莽夫的鼻子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骚臭味。
或许是因为翁库沃城下一战,克烈打他的那一枪,子弹仍旧留在他的身体里面。
莽夫也是格外的记仇。
可惜他的麾下却没有这种能够以一当千的人物。
或许以前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
斯维因忽然想到了瑞雯,尽管那个女孩年龄还,但她却能把那柄符文大剑用得如臂使指,拥有着堪称可怕的赋,只需要稍加培养,就是一个冲锋陷阵的绝顶武将。可惜了
“你和她真像,艾瑞利娅。”
斯维因回到现在,目光审视着眼前一身淋血杀气腾腾的艾瑞利娅,忽然感慨起来。
“不,你比她的赋更强,她只是冲锋陷阵的绝顶武将,可你却不只是冲锋陷阵,更能担任起统帅一整个军团的职责。艾瑞利娅,你的未来不可限量,即便是我也看不到你究竟可以走到哪一步。是艾欧尼亚未来的国王?还是议会的最高议长?”
“我不需要你的奉承,斯维因。”
艾瑞利娅努力张开眼睛,抬头注视着斯维因,手脚轻颤。
这一路冲杀而来,她已经杀了太多人,体内的魔力近乎枯竭,疲倦像是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如果可以的话,艾瑞利娅真想现在就闭上眼睛睡过去,但这只是她奢望不及的想象罢了,如今还能够站在这里,也只是因为她的心里怀抱着至死不退而必杀的决心。艾瑞利娅甚至毫不怀疑,当她的利刃刺穿了斯维因的心脏时,她就会直接昏倒在这片战场上。
还能否继续活下去,到了那个时候就变得再也无关紧要了。
斯维因深深一叹。
“我为一颗即将冉冉升起的新星的坠落而感到悲哀。”
他挥了挥手。
一直跟在斯维因身边的亲卫们当即领命,派出一人转身离去,而后其他的众多亲卫手持矛戈重盾围上,抵挡在艾瑞利娅身前,护住斯维因策马转身,消失在无数的诺克萨斯士兵当郑
艾瑞利娅立刻追上前去,却被斯维因的亲卫们挡了下来。
西伦贝尔解决了身后的追兵,轰然跃起,翻过艾瑞利娅的头顶,落地时仿若巨石入水般带起一阵烟沙滚滚,病鬼遍体鳞伤,喘息声像是破烂的风箱,却咆哮仍旧如虎狼一般,卷了刃的杀人大斧纵横捭阖,即便那些亲卫们手持重盾也抵挡不住,被狠狠砸开一道缺口。
大斧轰然沉下,尘土飞扬。
“杀了他,终结这场战争,把诺克萨斯彻底驱逐出去!”
西伦贝尔头也不回,粗狂的吼声甚至盖过了乱战的喊杀。
抬头看着这个背影,艾瑞利娅忽然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她知道这个病鬼一样容貌的男人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跟她一样,但这场战争必须以斯维因的死亡作为结束,否则就永无宁静。
一滴眼泪落在尘埃四起的地面上,泛不起任何水花。
但终归是要做出决定。
艾瑞利娅胡乱地抹掉了脸上的泪水,眼神变得决绝。
她身形敏捷地从西伦贝尔的侧面沿着他撕出的缺口冲了过去,高呼着艾欧尼亚,几十利刃翩然起舞,掀动着凌厉的杀机,将阻挡在眼前的诺克萨斯士兵尽数穿透。血光四溅,艾瑞利娅已经像是从血池里刚刚捞出来一样,前后左右,但凡能够看到的地方,已经全部都是沉重的黑铁铠甲,而没有任何一个哪怕只见过一面的战友。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可怕至极的咆哮。
像是被囚困多年的野兽终于得以解放,艾瑞利娅甚至清楚地察觉到地面都在随之而颤抖,让她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重新被人拦在原地。
一头巨大无匹的怪物从万军从中站起身来,仰嘶吼。
丈二之高,身宽体胖,一身暗红色的光芒流溢着冲的腥气,结实紧绷的肌肉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痕像是干裂的土地,腹部如同燃烧着烈火一般的溶血口更是吞吐着整个战场上逸散的血气。
它将双手轰然擂向地面,这片土地当即崩摧,掀起无数人影倒飞出去,甚至高于掀起的烟尘。
艾瑞利娅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针芒,本就近乎力竭而颤抖的手脚都开始发软,她身后几十利刃也跟随着一同长吟不止,像是她的内心一样在恐惧害怕。
苏木站在一个骑兵的肩膀上,远远望来。
从边缘杀入敌军腹地,苏木四处寻找斯维因的踪迹,却始终没能成功,如此眺望已经不知多少次,却直到这次才终于侧目看向远处那丈二高大的身影,手心冒汗。
翁库沃的时候,那只亡灵曾经给他带来过与此时一般无二的庞大压力。
那时的他尚且不能一战,如今见到,也觉得心惊胆颤。
这一方战场如此浩大,死伤无数,亡灵嗜血,又究竟吞下了多少饶血气才能强大到这样的地步?苏木不知道,也无法估量,只是越发感到那只亡灵的气息在稳步增强,甚至达到了远胜于当初在翁库沃时带给他的压力。
不知不觉,后背已经满是冷汗。
一滴汗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然后滴下,砸在他脚下骑兵胯下的马背上。
黑刀刀尖就指在这个骑兵的脖颈上,让他不敢妄动。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苏木重新冷静下来,漆黑的刀光恍惚一瞬,骑兵人头落地,苏木脚下借力身形便高高飞跃而去,之间接连踩踏数名冲杀而来的骑兵,每一次都仿佛万钧大山重压而下,就所过之处,尽都人仰马翻,向着亡灵塞恩迅速靠近。
不分敌我的亡灵塞恩都被解放出来,斯维因大概也是到了穷途末路。
苏木还看到反抗军已经尽数退出普雷西典,从诺克萨斯阵形后方大举杀来。易大师,李青,乌迪尔,阿卡丽,凯南,阿狸,连同水陆两栖的约得尔人菲兹都扬起手中的海石三叉戟,夺列军战马,一骑当先,撕裂敌军阵形,为后方反抗军众人扫清障碍,开辟前路。
直到整个战场彻底陷入混乱当中,几人方才动手真正地大开杀戒,前行的速度提升了何止一倍,尽都只身杀入敌腹,继而四处冲杀。
一些人在身形起落之间心有灵犀,共同奔杀向那亡灵塞恩而去。
苏木在半路上遇见了孤军奋战的西伦贝尔,一时力竭之下被整整五把长矛贯穿了胸膛,披头散发,病鬼成厉鬼。却重伤之下,西伦贝尔也仍旧如疯如魔,死死咬住最后一口气不肯放松,咆哮之声如滚滚惊雷,挥拳折断了长矛握柄,而后大步冲上,拾起落地的杀人大斧再度斩杀十数人,方才又被两柄长戈砸穿了肩膀,无力维系。不等到苏木赶来,诺克萨斯乱军冲上,刀剑枪戟就全都刺穿了他的身躯,尽都前后通透。
轰然一脚踏下,震开了包围而来的诺克萨斯士兵,苏木方才算是赶到,旋即刀剑起黑虹,当即扫清了西伦贝尔身旁数人,却不待开口,就见到西伦贝尔已经散了最后一口气,眼神空洞地立在原地,仍旧紧咬牙关,仍旧杀气凛凛,手执杀人大斧点地,致死也未曾倒下。
苏木握刀的手狠狠捏紧,牙齿也近乎咬碎,眼眶泛红,满腔杀气。
一年半前,东出北上几个日夜,一路折转数百里的护送,曾经独自留下断后,以一人之力面对数千敌军也能安然归来的病鬼大将,怎么连兄弟会的支援都没等到,忽然就死了呢?
一柄杀人大斧,身后尸首万千。
苏木强忍着泪水,手掌颤抖着从西伦贝尔手里接过那柄卷了刃的杀人大斧,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去,低头转身,面向逐渐包围上来的许多凶手,煞气凛然。
西北破防,挺立之战,病鬼西伦贝尔,杀敌共计两千八百六十四。
此时已然日上中,纳沃立东城边沿,瑞雯立身高坡上,短发飘扬,目送兄弟会五万人马冲杀而去,一路如洪水猛兽,直插诺克萨斯南部边军,克里斯洛霞几人,最是当先,将一进入战场,就生生凿出一道巨大的缺口,率领身后兄弟会数众兵马长驱直入,奋力冲杀。
即便如博伊一届智将,也手提明晃晃砍刀跟随而上,一身戾气。
影流之辈,潜行暗影当中,杀人夺命,最是悄无声息。
瑞雯眉眼底敛,终究不过一声长叹,叹不尽的心酸苦涩。
这一战,她又如何前去?
诺克萨斯,终究是她出生的故土,往日提剑为制止曾经同胞迫害他人,却今日之战,倘若提剑,就是剑向故土。
瑞雯迎风转身,几次握紧了手中断剑,却终究是犹豫再三,离不得,去不得。
一路浩浩荡荡人马自东方而来,途径长坡附近,当中分出一人,缓步而来,最终立在瑞雯身旁,望向远方战乱,久久无言。
“我不欠它什么了。它,再也不是我的信仰”
瑞雯苦涩一笑,再一次握紧了断剑,却最终是收入背后,插进行囊包裹当中,跟其他碎片放在一起。
卡尔玛面露笑意。
“你不欠它什么了。”
话音落地,卡尔玛转身离开高坡,一双眼眸中燃烧着属于灵魂的光芒,带领长存之殿而来,不过统计刚过半数的僧侣们长驱而上。
灵魂魔法震动着这片土地,得到了回应,不过短短一个心跳的时间,上前敌军士兵就彻底没了丝毫生息。
瑞雯回望一眼,眸中苦涩心酸汇聚终成黯然。
这高坡上终究只留下一声长叹,瑞雯负剑远去,自我放逐。
至此,诺克萨斯八万精兵良将,死伤过万。
民兵团,反抗军,兄弟会,统计近乎十四万鱼龙混杂,如今已是临近十万。
五万饶尸首全部堆起来,得有多高?
五万饶鲜血全部汇聚起来,得有多少?
自古以来,战争即战乱,亦是乱战。
哪有什么书上写的,两军对垒,留下当中一片空地,两军将领你来我往,决胜负,分生死,即两军之战。战争的残酷从来都不仅限于此,从来都是彻头彻尾的混乱,只看谁能有本事从完全的混乱当中靠着杀人活下来。
这战场上最常见的便是手中刀斧卷了刃,在碰撞中彻底崩断,就随手抄起地上可以找到的兵刃拿在手里继续砍杀。
沙场最无情,你死我活,自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