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会时时感到痛苦?
说简单一点,都是闲书里的反动思想给害的。
如若不然,古人怎么说,能者劳,智者忧?
一个人若知道的事情与道理太多,岂能避免身心俱累?
大学里,准确地说是被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之后,一位讲授选修课的副教授,无意中说起:“将来,你们到了一个单位,一定要注意观察一个问题,如果这个单位的领导特别爱读书,那么,结局会有两种可能,一是对这个单位所有的人来说,这是特大利好,因为这位领导学识渊博,视野开阔,能力非常寻常,如一位长者,另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单位的灾难。”
此副教授先生本科毕业后,发愤考上研究生并一路读到博士之前,曾在中原某地级市文化局文化产业处任科员三年,对小城市官场中人之种种劣习深有体会,他说:“为什么可能会是这个单位的灾难?因为,硬把自己往文人堆里塞的领导,往往是非驴非马,四不像,跟着这样的领导干,累死也不会有一个好前途。”
当时,一起上课的同学们可能无人上心,唯独王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抻了一下,暗想:“我偏爱翻闲书,一时半会儿的也当不了领导,但我的人生会不会也是这两种可能之下的缩小版?”
……
这一刻,能感觉出来,马车在慢慢地向前移动,天气像是继续不怎么好,阴森森的那种冷。外面,似是傍晚时分的那种黯淡,渐渐地看不清自己身上衣服的花纹。
透过绣满对称花纹的锦缎门帘的缝隙,王顸看到了一匹马的半边大腿上如波浪一般涌动的肌肉。这是力量的象征,得有上等精粮草料才能喂出来。
我的老娘亲,这也不是一般庄户人家养的健硕骏马!王顸的心中又有些紧张与害怕,暗想,我不是正在接受组织的问话吗?来单位巡视的两位处级干部,说话之时差不多就是鼻孔朝天,他们不是要让我证实局长的滥用职权吗?
江北县税务局的局长,撑死了不过是一个副处级,能有多大的职权可以滥用?再说,现实今都是网上报税,任何一笔操作都有据可查,何需我主动交代?如果你们所代表的纪律部门已经掌握了他的违法事实,直接让他进入司法程序不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让我一个下级来揭发他?
……
骏马身上的不良味道,又随一阵风钻进了车棚之中。光线虽暗,但不影响那味道的四处弥散。如果一个人还能分得清味道,这说明他的脑组织没有受到过多的损伤。
王顸晃了晃脑袋,他认为自己正在渐渐清醒,心里说,我怎么就摆脱不了这股子味道?小时候,村子不远处,河沟子的对岸,曾是一片禁区,老辈子的人说,那边是军马场,一直到入海口,都是。
王顸出生的1991年,军马场的各色良马,基本上不再配备部队,但那一片仍是禁区。据说,军马的数量正在急剧减少,禁区里也搞起了副业生产,但那股子怪怪的味道,还是能够飘到村子里来。
高三下学期,王顸每个月从县城回家一趟,已经从乡政府的食堂由合同工降格为临时工的爹,也没有了年轻之时的衣着讲究,却又总是说:“自己那啥吧,嗯?加把劲吧,离了这破地方,别像我,混了一辈子,到这把岁数,还是个临时工,嗯?窝囊不窝囊?”
高三下学期的时候,王顸已满十六岁,在学校的名字:王干。
那段时间,他一直想改个名字。
因为,常有不怀好意的男同学,冷不丁地问:王干,往哪里干?怎么干?跟谁干?能不能干?能不能干好?干好了会怎样?
如此接龙下去,没个几十句,根本止不住。这是王干在进入高中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尴尬。
这名字有来由,这名字是爷爷起的:王干。
爷爷说:“这名好,王干,干部的干,干革命的干,大干四化的干,长大以后,怎么着都得当上干部。”
爷爷还说:“人活一世,只有当上了干部,才算站上了光宗耀祖的台阶。只有当上了干部,就有机会从小干部,一步一步当到大干部……”
出生百日之时,爷爷不单单给王干起了名,还有字:在编。
王干,字在编。
言外之意,当干部,就得当那种在编的国家干部,不能是以工代干。
王干出生之时,爷爷正在努力为儿子四处托人,就想把乡政府食堂的临时工身份转变为正式在编职工。只有先转为正式在编职工,下一步才好通过以工代干,寻找机会当上干部。
爷爷说:“姓王,名干,字在编,这就叫天地人和精气神,方方面面都占全了。”
王干的妈也是上过高中的落榜生。第一次高考,连学校的“预选线”都不到,又连续复读三年,仍然过不了“预选线”。无奈之下,终于认命,回家务农。
据说,当年,王顸的妈听了爷爷给起的名与字,已经没有了高中毕业生的基本涵养,说:“这是放屁!叫个王干,也就罢了,还你娘在编?在什么编?俗不俗?南巡讲话你没入脑?将来社会发展到哪一步,你能想象得出?到他成家立业的时候,还扯什么在不在编?要能培养出个博士来,还当得哪门子滥干部?”
王顸的爷爷是村干部,先是生产队的小队长,后来是生产队长,再后来是村大队长。
待到王顸出生时,爷爷已当了十年村支部书记。
爷爷不服,说:“博士咋地?博士也是人,是人就爱当干部,不过是有大小之分。我孙子以后要是当了博士,那就当得大干部,怎么也得县团级、正处级起步的那种。”
爷爷还补充道:“当干部当到了处级,一辈子就等于进了保险箱,退休以后,啥都有保障。”
王干的爹,初中混到毕业,早早地托了门子,进了乡政府的食堂,从打扫卫生干起,一步一步干两年一签合同的临时工。在高中毕业的媳妇面前,王干的爹却是一百个理亏,从不敢还嘴。
到江北县税务局工作之后,偶尔回家,说起爷爷当年的预言,王顸反倒是越来越佩服早已长眠于地下的爷爷。
至少,放在江北县税务局,爷爷当年“是人就爱当干部,不过是有大小之分”的著名论断还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君不见,每年的国考,并不亚于高考。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景观,在一山一水一圣人的儒家文化大省,早已被全国人民垢病不已
甚至,王顸认为,如果后退几十年,如果具备了一定的条件,如果爷爷有机会上个大学本科,或者再侥幸读个硕士,爷爷一定会成为大师级的哲学家。再不济,爷爷也能在公务员考试的培训领域里混成金牌讲师或网红导师一类的励志人物。
还好,高考之前,在班主任的指点下,由“干”改为“顸”。
王顸,字:在边。
班主任的理由:加一个页,当能聚起更多书卷气。如若还有梦想,立志要干成一番事业呢,最佳的起点自然是远离滚滚红尘的偏僻边远之地。
说白了,就是基层一线。班主任又特别补充一句:组织上培养干部,最看重的就是基层工作经历。你以后若想有出息,必然要从基层干起。
考上大学,去学校跟班主任道别之时,班主任有言:今后的世道,差不多就是读书人的天下了,没文化的个体户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的时代,只是一个短暂的特殊时期的特殊现象,出来混,没文化,没智商,终究还是不行的。
班主任姓姜,名培德,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本科毕业于山师历史系,自称祖籍齐国登州姜尚后裔,平日里一副仙风道骨的哲人模样。只可惜在王顸考入京华大学法学院的第二年,死于一次酒精中毒。
……
也许是累了,或是饿了,骏马们在不紧不慢地赶路,车棚里已经没有一丝暖意,门帘外面钻进来的风,透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冷,像极了江北县税务局办公楼里那几个开着德系豪车的中年女人们的脸。那一种钻进裤子里面的冷,冷得让人感觉小腿和大腿的两根骨头之间像是不怎么润滑。
王顸像是没睡醒,却又在异常的清醒中觉得可笑,他突然想到一位先贤,大概之意是说:聪明之人不做徒劳之事,过多则徒劳,简洁即是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