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傍晚时分进驻镇安关驿站,杜牧耕就提出由陈儿洒指定三人,专司驿站大门启合并吊桥收放,说:“兵书上言,保存己力,方能抵御来犯之敌,我等在此借宿,万不能成为他人瓮中之鱼鳖。”受此启发,陈儿洒又从兵卒挑选出二十四人分为四组,六人一组,四人负责四个角楼的瞭望巡视,另外二人负责收放吊桥并机动传达报告敌情。
面对这番安排,王顸嘴上不说什么,心中也只剩下五体投地般的佩服,又暗自惭愧自己枉顶着一个左卫将军的虚名,竟然对行军宿营之事毫无见解。王顸与杜牧耕歇息的房间是丞署南耳房,与正北房中的安郡王、云锦、玉奴隔着天井,陈儿洒与一名执戟长临时司警卫之职。
亥时初刻,角楼哨兵传来消息:下雨了。
王顸一听,立即跳到房门外,果然是牛毛细雨!“难道是春雨贵如油?如何杜贤兄,这可如何是好?常侍大人还在路上,车上那些书卷!?”王顸心中自然万般焦急,不过他也知道此刻再着急也于事无补,杜牧耕并未走出房门半步,而是神色悠然地整了整衣衫,深深地吸了几口因为外面落雨而变得格外湿润的空气,说:“那些书卷,跟安郡王比起来,岂不是小事一桩?”
言中之意显而易见,在他心中,那些书卷没有重要到搭上性命去力保之程度。如同钱财等身外之物,去复去,来复来,来来去去不过是易人之手,仅此而已。王顸愕然,一时无语,杜牧耕又道:“将来,你必然是领兵作战之人,必定要记住抓大放小之理,放不下小的,自然抓不住大的,战机面前,理应亦然,尤其面对二必取一之时,务必冷静,务必放下一头,务必戒除贪婪之心,务必正确取舍。”
这就是出家人的叙事特征?
说任何一件事情都要博征旁引?
说白了就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嘛,就不能先拣着重要的说?
王顸怕是那些书卷万一淋了雨水,如何向北朝的宇文太师交待,你呢?你理解到哪里去了?不是说那些书卷是湘东王殿下特意进献给宇文太师,让他用来教育诸子读书的么?
杜牧耕却又道:“贤弟想一想,常侍大人一干人等,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冒雨行军吧?他理应是一个机动灵活之人,你我不必为此担心,一切都是徒劳。”
唉唉,正确的废话,无用的真理,想必也就是这样的话。
“贤兄难道不知?常侍大人在太清蒙难之时,你可知他的所作所为?”王顸问完这一句,不由得暗自得意起来,他这样问,传递给杜牧耕的信息,乃是他王顸知道庾常侍在建康城的表现。
其实,王顸哪里知道庾信过去的表现?自昨日以来,也不过是因为玉奴时时以言相讥,王顸以此推断常侍大人在战乱之中,应当是表现欠佳。
杜牧耕久久不语,神色却黯然。或许是洗净了脸面的缘故,此刻近观杜牧耕的面皮,果然比初见之时年轻了许多。王顸退步转身,重又坐回到对面土炕的芦苇席上,说:“常侍大人疑心太重,又是在将相王公侯爵贵人跟前奉承惯了的世故之人,将来,咱们到了长安,因他在长安城里的官场中混久了,未必还会把我等诸人放在眼里,这是我最最担心的一处,到那个时候,贤兄也要多多提携愚弟才是。”
杜牧耕问道:“贤弟可知,昨日晚间初见常侍大人,他为何对我张口秃驴闭口秃驴?他对出家之人可有何偏见?”杜牧耕盘腿坐在炕席之上,似是腿脚被压得麻木了,就伸腿下了炕,到门口看看外面的雨。
王顸面前的一盏桐籽油灯,火头不过黄豆粒大不,倒也能把天井映得暗影依稀。雨水已经打湿了天井中的石板地面,泛泛地反着暗红的微光与扑面而来的寒意。
“虽说立春已过,距雨水时节尚有十余日,按理说,雨势不该如此。”杜牧耕的话里,似是蕴含着另一层不便明说的异常与不祥之意,站在丞署门楼过道中警卫的陈儿洒见状,忙问:“老杜,饿得撑不住了吧?要不要先弄条鹿腿来,你跟少将军先啃啃再说?”
“要啃,也得你跟弟兄们先啃,哪有我与少将军先啃的道理?又是雨又是风的,辛苦诸位弟兄!”说完,杜牧耕转身回到原处,对王顸说:“常侍大人乃一介文官,又是极好面子的一个人,他是心中有隐痛却又是嘴上说不出,高祖皇爷爷被困台城之时,他也曾经受太子之命领兵抗敌,只是一支敌箭射过来,就把他的胆子给吓破了,一时传为笑谈,在此之前我虽与他未曾谋面,却也算得是久仰大名。”
杜牧耕听了,并不笑,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段子,我也是听说过的,那时候,同泰寺还没到各奔东西之时,尚能维持香火,自然十分留意台城的消息,时时期盼圣上能够渡过此劫。谁曾想得到最终却是饿死台城呢?唉,这世事也真是圣人难料,佛祖难料啊。”
建康城里的伤心事,不提也罢,不想也罢,那里的世事离我等众人过于遥远,想也是白想。王顸问道:“请教贤兄,你我一干人等,可有回归江陵的那一天?为何我总担心咱们,可能就是有去无回呀?”
这是王顸忍了很久的话,他一直想说,又不知道跟谁说,本打算今日晚间待安郡王睡下以后,问一问云锦阿姊。没想到,这大半夜竟要与杜牧耕面对面地在此枯坐。人活一世,有事有悲有离有合,更是有许多意想不到之事组合成。
寒春疾雨,陋舍孤灯,终究还是击溃了王顸心中的又一道防线。什么是人生?走投无中之时,仍然心存向往,仍然心有不甘,仍然梦想从头再来……
杜牧耕的心情并不畅快,他在叹气,道:“唉,梁兴四十五年,如今在这初春时节横遭劫难,竟落得遣送幼子出使异国为质,你道这其中可都是定数么?”
这是么子逼话?杜牧耕突然如此一问,倒把王顸给问住了。是啊,高祖皇爷爷被困台城,难道真是所谓命中注定?过去在江陵城中只是略有所闻,并不敢与人言及此事。如今在这北国的镇安关驿站,又是一个寒雨萧萧之夜,妄谈一番家国大势也不算谋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