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侍郎本是帝王近侍,本由宦官所任。到了大梁国的湘东王那里,依然沿续永嘉南渡之后的职官体系,文武官员皆可获任,王府内也设黄门侍郎,渐成一种荣誉性职位。不过,从庾信和杜牧耕二人的言语腔调与措辞来推测,王顸认为杜牧耕的内心深处可能并不惊慌。这番拍马溜须的功夫,透出一种气定神闲的高度自信,却也实实在在地超出了王顸的想象。好一个城府复杂之龌龊鸟人!我怎么就一眼看不透你的内心?
如此说来,杜牧耕将来真有可能跟庾信是臭味相投的好搭档了?这样的两个货色若是相互欣赏起来,我如何对付得了?王顸不由得看了庾信一眼,也许是做贼心虚,庾信却像是故意不看王顸。也许他知道,生长于将门又曾随你出征的王顸,根本就看不起他这个文弱书生。
庾信的脸上流露出万分和蔼的随意神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装出来的故作从容。他不时地与杜牧耕四目相对,简直是两个男人之间格外情投意合的那种非正常情愫。庾信说:“若在湘东王府,黄门侍郎掌侍从左右,如今我等陪侍安梁郡王出使北国,你与少将军若能负起贴身侍卫之职,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也就放心啦。杜侍郎,老朽有礼了!”庾信说完,躬身施一长礼,然后退回到土炕跟前,如同完成了一桩仪式庄严的家国大事。
不才,末官,老朽,多么文雅谦逊的自称,分明就是想要在行伍之人面前彰显一下……感觉到闲扯得差不多了,王顸穿过门楼下昏暗的狭长过道,快步来到丞署门外,见陈儿洒早已带了四名散卒和七匹战马在那里候着,便说:“常侍大人有令,杜大兄已晋身湘东王府黄门侍郎,此次出使北国,履安梁郡王贴身侍卫之职。”
“惭愧,惭愧!”紧跟过来的杜牧耕在众人面前拱手道:“今后,还须仰仗各位弟兄抬爱!”
难道,这就是后世之人所谓八面玲珑者?昨日还是一个落魄道人,今天就高于常人之上,与那些拼死沙城的将士兵卒相比,这官位得来的也太易了些吧?也难怪高祖被困台城之时人不思战呢!
杜牧耕躬身施礼,道:“遇见诸位弟兄之前,我杜明儿不过是穷途末路之人,一个寓寄荒野的贫贱道人,承蒙少将军与常侍大人不弃,誓报知遇之恩,披肝沥胆,马前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又岂敢任何飞黄腾达之奢望?”
王顸注意到了杜牧耕言辞之中的微妙变化,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感官直觉。果然是八面玲珑之人,仕途中人拍上司之马屁,谁的名姓在前谁的名姓在后,一定是有讲究的。也许,此人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
“老杜!你得了官儿坐,恭喜啦!”陈儿洒打断了杜牧耕的话,像是无心纠结他这番瞎客套,又说:“昨日,从你行军途中上马下马的利索劲儿,我就看出来啦,你也是个练家子,今后一定能用得着你深藏不露的马上功夫。”陈儿洒一边说一边打了手势,两名散卒拉马到王顸与杜牧耕的面前,众人飞身上马。
出了驿站,四名散卒在前带路,直行,左拐,继续直行。杜牧耕像是在心中打了一番腹稿,这才说道:“我自幼年跟随师父进入同泰寺,礼佛之闲暇,既研读经史,又练武强身,不经意之间竟也坚持了十载,如今想来也真是需要感激九泉之下的师父,生我者父母,育我者师父,练功十载,小有所成,急眼之时应对三五个壮士,也可能不在话下。”
王顸暗中关注杜牧耕每句言辞中的有价值信息,脸上却装出事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崎岖山道边上,若有伸展到面前的枝桠,他就会挥起手中的长刀,如阵前杀敌般“嗨”一声,齐整整地削去一截树枝。
一个散卒道:“杜黄门,今后要有了机会,把你擅长的十八般兵器亮出来,也让弟兄们学几招,先不敢指望两军阵前杀敌立功,最最私心的打算,不能让人家先取了咱的性命。”那个跃马在前带路的散卒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看,又道:“昨日傍晚,就是在这条道上遇见那狍子的,那货见了我们竟不躲,直直地立在路中间儿,吓傻了不成?一不作,二不休,我搭箭射过去,正中那货的咽喉,不知今日托少将军的福,可还有那送上门来的肥美亲亲。”
小百十号人,几只狍子才能填饱肚子?还有那些马,多少草料才能喂饱?王顸此刻不再梦想遇到什么猎物,只要能弄到一些粮米草料,也就万事大吉。
山道曲折,起起伏伏,越行越寂静,雨水仍然没有变化,还是那般不死不活地细无声息。马背两侧已能看到向下滚落的水珠,鼻孔中向两边喷出的热气,也在印证着山路越走越高。
偶有下坡,战马又格外警惕着有水流过的路面。这一刻,王顸认为战马倒比庾信更有灵性。路两边松柏盘根错杂,林中藤蔓枯草齐腰,常常惊起深黑色飞鸟。
不远处的山坡间,云雾弥漫,如仙境一般,王顸紧紧地提着缰绳,右手中握着长柄百炼钢刀。陈儿洒说:“山中行军,本非咱的强项,偏又遇上这雨,也真是难为了咱弟兄们。这山形地势,我还是头一回见,林子深处要蹿出一股人马来,我可得好好思量思量是战是和。”
“万一对方也是出来寻食的,岂不是要捉了你去下锅炖炖吃喽?”王顸故意开了这玩笑,他不想陈儿洒继续散布如此消极的言论。三军可夺其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难道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眼下最要紧的是能找到几户人家,乞求他们能凑点粮米,再接济一些草料,捎带着打探一下北国的局面,就算有人马杀出来,但凡我们讲明了来历,也不会轻易动刀枪。”杜牧耕的用意十分明确,他想以此来鼓舞大家的情绪。
差不多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吧?上坡,下坡,再上坡,又下坡,如此这般漫无目的的瞎撞,如何才能准确掌握方向?我们这些人还得返回去,在这片林子里迷了路,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王顸忙问:“昨日傍晚,几位大兄倒像是没走这么远的路哇?”
“确是如此,可能是运气好,半路上遇见那两只,算是拣个便宜。”答话的散卒,手中半拉着弓,左左右右地盯着丛林中的动静,却是没有收获。
“不好!”为首的散卒突然大叫,“快看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