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耕等人也在桥头下了马,正往这边走过。刹那间,王顸感觉自己像是无力应对这位老者。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能够洞穿一切世事沧桑。这绝对不是一位普通的老者,他一定经历了不平凡的世事,王顸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车驾众多,郡王年幼,车所载书卷和郡王爷一样,不能雨淋,就算是今日雨过天晴,人无饭食马无草料。”
老者不语,只是微笑着望着众人,眼神中却是少见的淡定与从容,丝毫没有惊诧之情。这样的老人最令人害怕,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王顸又说:“老祖公,我们就是出来找点吃的,谁承想跑到您的地盘上来了,真真是打扰啦,对不住啊!”
对啊,绕来绕去,费尽口舌,不就是一个吃饱肚子的事儿?王顸暗中羞愧,忙说:“若有二石稻米,回去煮成粥,吃一顿饱饭,我们也就能赶路了。”
“我们这一趟去长安,也是为给太师押运护送五百卷书籍,这是两国通好的事儿,”陈儿洒抬手挠了挠后脖梗子,像是找不到更合适的言语来表达,又说:“看老祖公慈眉善目,一定也是个乐善好施的仁义丈人。”
既然是在北国的地界,拉出宇文太师的旗帜,应该不会错。还好,陈儿洒的脑子转得足够快,替王顸表达了这一层意思。老者在听在微笑在点头,只是不急于表达。遇事冷静而沉得住气,这才是真正能够令人望而生畏的智者。
“老阿祖,那镇安关,那驿站之中,为何无人值守?昨日晚间,我们吃了库房中的稻米,正不知何处告谢!”杜牧耕上前一步,躬身施长礼,道:“请问老阿祖,那长安城中,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以至于这边境之上,险要关隘都如此冷清?”
老者脸色红润,眉毛较常人的要长,要黑,且浓。开口说话之前,必定先望对方一眼,以示尊重与亲近之感。老者抱拳施礼,问道:“诸位壮士,如何不问问我乃何人呢?”老者挪动几步,在一排房舍东面山墙跟的两扇磨盘上坐了,又问:“那驿站里,尚有几人等你们运米回去煮粥?”
“失礼,失礼,望老阿祖海涵,”杜牧耕向前半步,躬身说道:“我等一行奉命出使长安,零零散散将近百人,多是护卫之士。”
杜牧耕停顿片刻,老者并不言语,只是含笑倾听。杜牧耕又道:“我等护卫之士,主要任务当然是要护卫那些书卷,经史、天文、诗赋、官制、营造、司作、练兵、农桑等等,方方面面,全是经世致用之书,也全是宇文太师急需之物。”
老者的笑,仍然是浅浅的,短时间里没有变化的那种。看他身上的装束,实在猜不出他的身份。十分陈旧的粗葛短衫,里面穿一件羊羔皮坎肩,下配略显雍肿的裘皮裤,蒲草编成的椭圆屐。身后的房舍顶上,碎石垒起的烟囱中虽然升腾起缕缕炊烟,却又闻不到稻米煮熟的清香。
“老阿祖,如若是家境艰难,一时拿不出恁些稻米,我们理应别处去寻一寻。”王顸想以此为老者解难,或许能够缓解其中的尴尬,没想到,老者拿手中拐杖戳戳脚下的石板路面,道:“这个不难,下官虽说年迈老朽,又在这偏远之地肩负这不堪之职,为过往公职人等保障几餐饭,还能勉强做到!”
下官?此人不是村夫野叟么?
杜牧耕又施礼,道:“老阿祖,我乃是大梁国湘东王殿下之子安梁郡王府中黄门侍郎,这位是郡王府左卫将军,”说完,随手拉了王顸的胳膊一把,把他推到了老者面前,王顸只得也学着杜牧耕的样子,躬长身,深施一礼,说:“老阿祖在上,铠甲在身,不便跪拜,万望恕罪。”
其实,所谓铠甲在身不便跪拜,也不过是王顸的谦逊之辞,他心里就不想对此人施跪拜之礼。两国通使,既需温良俭恭让,又要绵里藏针,时时处处都有分寸,岂能跟着感觉走?若我是一介平民,长途跋涉,路过此地,有求于他,又是如此年长之人,行跪拜之礼,理所当然。可是,他乃是北国边境上一个下层官吏,哪里需要我等跪拜?我乃大国使节,在礼节问题上不可随意,一切需按规矩行事。
“诸位壮士!”老者笑言:“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我就是一介平民,带一群残兵败卒,在此苟延残喘,以年度日,若能为壮士效犬马之劳,实则三生有幸!”老者说罢,反而起身,深施一礼,又道:“诸位壮士若不嫌弃,下官愿带诸位看看这房舍之中的境况。”
“呃?这个?”王顸犹豫了,万一……万一呢?他左看看杜牧耕,右看看陈儿洒,心想,两个狗东西,平日里你们不也是足智多谋的么?万一这房舍之中有伏兵呢?要不然,我们在外面说了半天废话,如何里面一个人也不出来?
“哈哈,少将军有何担心?下官这里,全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是缺根胳膊,就是少条腿,就算是你想挑起事端,他们还不想理会呢!”说完,老者起身,先行一步了,杜牧耕快步跟了上去,说:“老阿祖官居何职呢?为何如农夫一般朴素?”
老者并不理会这个问题,而走进了离得众人最近的一处院落,喊道:“来客人啦,南国远道而来的客人,快出来迎接下!”
说是院落,也不过是房舍前围了东西南三面矮墙,干打垒的石墙高不过三尺,倒不像需要用这墙来防备什么,而不过是以此来区分房舍内所住之人的位置。房舍也不像镇安关驿站内那般高大,王顸伸手就能摸到房檐,若要进门,还需低一低头,以免撞到门框。
正北房的木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看上去不足三十岁的壮汉,头上一顶兔皮护耳帽,低低的帽沿盖住了眉毛,只露出两个黑黑的眼睛,络腮胡,黑脸膛,宽肩膀,交领短衫,却是外面罩一件长毛绵羊皮坎肩。壮汉的左腋下撑了一根拐,每前行一步都不轻松。拐杖就是一根手腕子粗的枣木,落在地面上发出“笃、笃、笃”的沉闷。王顸仔细看时,那左腿的裤管是空的,随着他的步伐荡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