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在王顸等人面前一丈开外之处停住脚步，目光锐利，却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诸位来客。王顸被惊得后退了半步，忽而又感觉不够礼貌，他已是这般，能伤害哪一个？

王顸索性又向前挪动半步，恭恭敬敬地施礼，问：“这位大兄，这是为何？为何……这般？”

“嗯？”壮汉十分警惕地看看众人，目光转而变得有些柔和起来，说：“看各位弟兄铠甲在身，也该是上过战场打过仗吧？就算还没打过仗，平日里也该练过兵吧？”

这话问得当然奇怪，王顸一时无语，但他已经想到了这位壮汉的遭遇。定是短兵相接之时，被人伤了左腿，保全了性命，却落下了残疾。

王顸狐疑之时，低矮狭窄的房门里又走出一人，出奇地瘦，脸上一点肉都没有，看上去比这壮汉的年纪略小一些，个头也略矮，胳膊腿儿并无明显残疾。他走到壮汉身后，扶住壮汉拄拐的手，满不在乎地看看众人，勉强地笑了笑，说：“哎呀，都看看吧，这都是死过一回的人呢，阎王爷摸过了天灵盖，又嫌我弟兄出身卑微，挥手抬脚一顿暴揍，就把我和众弟兄们踢出鬼门关，苟全一条性命，却发落到这里，人不人，鬼不鬼地，唉，算是混吃等死呢。”

奇瘦的汉子说话时不看任何一个人，眼神飘忽不定，但又想从众人脸上发现点意外之事。这样的人在一个团队中，往往被视为异类。

杜牧耕抱拳还礼，点头，看看自己身边之人，又看看老者和那两个奇怪之人，却不说话。或许，即便聪明如杜牧耕，在这样两个人面前，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老者依然满脸微笑，说：“要不是身上有伤，又落下病，以前，他们在两军阵前，那可是个儿顶个儿的猛士。”

“猛士？”壮汉翻了个白眼儿，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要真是个儿顶个儿，还能让人砍断了腿？”壮汉说完，弯腰伸手拉起空空的裤管，道：“高欢老贼，狡诈多变，他手下之人更贼，那人是个屯长，溃逃路上紧跟一个将军，我一枪挑中他的肚腹，把他从马上挑到地下，本以为摔也摔死了他，我丢开那杆枪，打马去追那个将军，凡是甲胄样式跟我们大头兵不一样的将军，弟兄们都认为就是高欢，宇文太师有言在先，谁要杀死高欢，那不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福贵？”

果然是上过战场之猛士！王顸当然知道东魏丞相高欢，他是西魏太师宇文泰的死敌，曾经是侯景的盟友。此三位，江陵城里，湘东王府中的文臣武将们时有讨论。只是，王顸实在没想到，如今在这深山之中，仍然绕不开这些枭雄一般的人物。

独腿壮汉的脸越来越红，由此可知其心中激动之情绪，继而又变得急躁起来，四下里乱瞅，像是在寻找什么。老者说：“金牛，快扶他坐下来说嘛。”

奇瘦的年轻汉子嗯了一声。原来，他叫金牛！

也许，他受伤之前键壮如牛。因为受伤，故而渐渐地瘦了。

独腿壮汉就在金牛的搀扶下，挪动到矮墙跟前，半倚半坐在矮墙上。王顸瞟了杜牧耕一眼，竟看见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难道是受了惊吓么？

独腿壮汉继续说道：“我追那将军，当然是想立个头功，那将军却拨马回头，迎面与我火拼，东魏军的厉害，连宇文太师都尊敬三分，那将军施了一把三叉戟，又重又亮，抡起来呼呼生风，我手里只有一把短刀，我的长枪插在那个屯长的肚子上哪，也可能是那将军看我手里不过一把短刀，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的长戟直刺过来，我翻身躲过，那将军不恋战，一看就是久经疆场之人，懂得死生之间需要自己把握分寸，他向后方跑，倒拖了那把三叉戟，我当然回马便追，哪能放过那么一个人物？我眼里只有那个将军，其它全都看不见，我的马没跑几步，刚刚被我挑翻在地上的那个屯长，他并没有死，还有几口气，他一刀砍在我腿上，我一连防备也没有，但我反应还够快，我一刀抡过去，他的头飞出去一丈远，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可是，我也一头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哎哎，等我再活过来，就成了这个模样喽……”

人的命运，往往就是在瞬间改变。独退壮汉被对方一刀砍中的瞬间，究竟是哪一年的哪一场战争？王顸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兄长与阿耶，他们也是军中之人，也是连年在外征战，谁知道最终又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那个将军呢？”陈儿洒问道。

“这位兄弟，你定是没打过仗吧？”金牛笑道：“假若你被人一刀砍在腿上，一头栽下马来，你还能知道你追的人跑到哪里去了？”

独腿壮汉说：“我不知道那将军活命没有，只记得那个肚子上插着我那杆枪的屯长，他挥刀砍我大腿之时，他是站着的，一手挥刀，一手攥住肚子前面的枪杆，人的命，有时候就是这么硬，只是，他砍断了我的腿，我削掉了他的脑袋，唉，如今看来，还是他赢！我这辈子，只佩服他，若不是他再强撑着站起来想要我的命，他就是一个伤兵，应该能保全性命，何必拼死来这么一回？最终，他赢了！”

“这话怎么说？”陈儿洒又傻傻地问。

独腿壮汉的脸上有些扭曲地笑笑，反问：“还能怎么说？你让我怎么说呢？”独腿壮汉拿拐杖挑起自己空空的裤腿，道：“那位兄弟痛痛快快地死了，我哪？你看看我哪？嗯？”

那位兄弟！他竟然称东魏那个屯长为兄弟！不是敌人么？

独腿壮汉说：“这几年，我生不如死，夜里睡觉，一闭上眼，就是他一手攥着肚子前面的枪杆，一手挥着钢刀要砍我的样子。你说，我跟那个兄弟无冤无仇的，他砍我，我杀他，你说，我们之间争啥为啥呀？我们都是娘生阿耶养的，如何就下死手要置对方于死地？”

这就跑偏了，你不是说只要杀死了高欢，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余队率，莫不要总往那人身上想，还是要想开一些。”老者劝道。

队率？东魏部伍中的队率，相当于南梁的哪一个级别？王顸想了想，认为当在兵卒之上，校尉之下。

独腿壮汉说：“我的亲阿爷，还是叫我余粮的好，我早就不是队率了，谁一提队率，都是再砍我一刀。”

独腿壮汉原来姓余，名粮，出生之时，耶娘老子起这么个名字，也不过是想他这一辈子别受冻别挨饿，家中余粮，心中不慌。乱世之中，普天下父母也不过这一点奢望，家中余粮，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