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耕言说到兴奋之处,自是不顾众人的反应,说:“大人且看,仅看这磨盘峪的地势,就知此地极蕴王者之气。”众人愕然,庾信只是颔笑,却又笑而不语。
王顸认为庾信的笑,几近于嘲笑,像他这种自诩览书万卷之人,又是在帝王将相跟前混过的人,什么样的人情世故识不破?杜牧耕又道:“这驿站城楼之上,似有祥云。”
如此借题发挥,令人不齿。王顸看了杜牧耕一眼,突然感觉此人过于自大,要知道,仅以你这王者之气一说,湘东王都有可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言此地有王者之气,乃何居心?要谋反么?
庾信远远地望了磨盘峪驿站的壮阔城楼,勒住了马,点头称道:“论气势,远在太和驿站之上,足见北国之强盛。不过,若说什么王者气势,唉唉,谬赞!谬赞而已矣。”
如此说话,当然是一个半吊子货的城府。那用哪只眼看见了北国之强盛?在湘东王面前,你敢这样说么?刚刚离了江陵,难道就忘记了湘东王膝前表过的耿耿忠心?就开始见风使舵?就开始跪舔长安城里的妇儒老幼么?王顸翻了翻白眼,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以此表达对不耻之人的鄙视。陈儿洒却呵呵直笑,驴唇不对马嘴地说:“看这街上的阵势,不论咱们住哪家店,一定缺不了吃喝。我半夜里来到这儿,竟没见这些茶楼酒肆。”
不得不承认,磨盘峪驿站之选址,确实符合堪舆风水学之讲究,稳坐两道南北走向山峦的相接之处,亦是坐西向东的格局。长条土灰砖加白石灰砌起的城墙,直上直下如刀削过的豆腐一般。城墙之上,垛口后面,每隔两丈即有一名持枪卫兵,横眉冷对,犹如君临天下一般之气势。以王顸的目测,驿站城墙南北至少有三百丈,几近于一座微缩版江南郡邑。再看那角楼,灰白的檐柱斑驳陈旧,极尽风雨沧桑之感,由此可知并非近年所造。
这驿站建于何年何代?何以能够谮越规制?从这越制的驿站,可想而知近百年来北国政局之混乱。上行下效,不无道理。宗室之间,祸生肘掖,还指望各方诸侯安贫乐道?
正是这个缘故,王顸一直坚信只有江陵才是他的上进之地。因此十分厌恶杜牧耕和庾信在此刻所营造的仰慕气氛,说二人奴颜婢膝并非过分。
庾信却又道:“既然这驿站被用来接待更远来之客,我等另寻下处也在情理之中。依我之见,还是要把通关文书呈给驿丞,由他来做安排。”
“也好。也好。”杜牧耕回答得轻描淡写,像是很无所谓,仿佛失不失礼,与他无关,完全忘记了他被庾信临时赋予的湘东王府黄门侍郎之身份。
“若是那驿丞还是让咱自己找住处,不成了咱拿一张热脸去贴了人家的凉屁股?”陈儿洒心直口快,却也说出了王顸的意见。
“粗俗!”庾信喝斥道:“尔等一介兵头将尾,岂知两国相交之礼节?说什么热脸冷屁股?有辱斯文,荒唐至极!”
“就按常侍大人的吩咐!”王顸忙道:“大人快快着人前去通报。”陈儿洒翻了个白眼,对着王顸在笑,又小声道:“走着瞧吧,热脸蹭一个凉腚,还能怎么着?”
庾信顾不得理会这粗俗与荒唐,扬了脸,喝道:“姜主簿,你带了文书,我二人前去。”随着庾信一声招唤,主簿姜培宽立即提马来到面前。此人四十来岁,杏核眼,双眼皮,身着铠甲,明眼人一看他手扶腰马的架势,就知他是个外行。
此时,王顸终于明白,众人的衣着铠甲虽然相同,身份却不同,照样分了三六九等。这也可能就是湘东王之心机所在,差不多就是给安梁郡王配齐了一个小朝庭,什么样的角色都有,怎么使唤都行。看来,这是要做长期滞留北国的打算?
庾信与姜培宽并马而行,王顸暗想,若那城头之上有个蛮横之人,不由城下之人分说,一箭射过来,正中庾信的咽喉,算不算是天意?
过去,王顸曾认为自己是一个相信预感的人。此刻,他竟然感觉庾信内心中已经背叛了远在江陵的湘东王!杜牧耕更是早在被邀前往太和驿站为安梁郡王诊病之时,即已萌生了投靠北朝之心。
天下大势就在他们二位心里?凭什么?王顸自是不服,又苦于无计可施。再者,人脸上之表情确实不会撒谎。庾杜二人刚刚所流露之嘴脸,即是他两个内心世界之生动诠释……
脚下这条南北走向的官道笔直而厚重,由方方正正的红石板铺成,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官道与城门之间,相隔一片空场地,足有四十亩大小,砂石铺地,寸草不生。官道以东,先是一片结了薄冰的几十亩水面,四周散落的垂柳,差不多棵棵都要二人合抱,老态龙钟,摇摇欲坠。水面再往东,才是一片街衢密布的繁华所在。那片街衢看起来相距不远,若要打马跑过去,也需费些功夫,或许这就是隔山望路累死牛之理。由此判断,这驿站之地势,比那街衢之处高出了不少。
远远望去,从密如蚁穴的街衢中,另有一条官道向东北方向延伸出去,过一道石桥,直至远处的半山坡上,最终没入油黑的松林中。王顸不由得感慨此地风物与江陵城外之大不相同,官驿与民居,如此泾渭分明,虽说是商贾运集之地,却也在表明二者之间乃是井水不犯河水。
却说庾信二人信马由缰地来到驿站城门下,尚未曾开口,城头上即有人喊:“前方来人,即刻止步,下马前来回话。”
庾信并不下马,道:“我乃大梁国使节,奉命前往长安,现有通关文书,需呈贵国各路驿丞。”
“哦?”喊话之人似乎有点儿意外,却道:“驿丞大人没功夫跟你扯闲篇,既是往长安去的,那就继续前行吧,再走个小二十里,有个葫芦渡口,那里有官府设的店家,且去那里投宿。”
一听还要再走个小二十里,姜培宽喊道:“昨日我等行军半日,又走了整整一夜,马疲人乏,本打算就在此地寻一个歇脚之地,敬望大人通禀驿丞,便利为谢。”
“我说你罗嗦个毬哩嘛?嗯?驿站里头没空处,外头也没你住的地场,驿丞大人忙得很!去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