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后面那些车上的棚子里头,装得什么宝贝?”杜牧耕伸长脖子望了一眼,说:“只是那些车……如何让人看着……眼熟?”
王顸一听,紧张得不行,看了庾信一眼,却是依旧那般哭丧的脸。由此推断,杜牧耕至今还没有把石灰窑的所见所闻说给他听。庾信仍然魂不守舍般眼神迷离,说:“他们,难道他们是……前来……宣旨?”
难道是个人就可以来宣旨?若不是帝王这命,又如何随随便便都叫做宣旨?杜牧耕忙打断了庾信的话,说:“我等乃是大梁国使团,他们如何算得上是前来宣旨?难不成,还需跪拜?哼,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那一队人马越走越近,王顸悄悄地拉了杜牧耕的衣襟,陈儿洒一时忍不住,脱口道:“那,那不是……蔡将军?”
杜牧耕转头看了王顸一眼,十分惊恐的样子,却不再跟庾信说什么,庾信更是对陈儿洒所说的蔡将军无动于衷,或许此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任何信息都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反应。老辈子里的人们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一点不假,尤其在生生死死这样的大事体面前更是万分准确。
骑马的众人进了草料场的门,庾信慌慌地走在前面,像是要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他时刻准备着躬身施礼的样子,令人觉得滑稽透顶。为首的武将轻巧地翻身下马,两肩的虎头甲上和铜胄顶上都堆着雪花,也不顾得掸,而是拱手于胸前,问道:“可是庾信大人?”
王顸看清了!为首的那人,正是陪同那二位胖子特使前去石灰窑场的蔡将军,依然是满脸的和气,眉眼之间都是隐隐笑意。只是,他姓蔡,名什么呢?
“正是,额……正是卑职庾子山!”庾信显然是慌得不行,仅仅是急匆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竟然一撩袍角,跪了下去,道:“大梁国湘东王府散骑常侍庾子山参见大人!”
这一跪,太意外!王顸的心都碎了!我干你祖宗八代呀!如何就跪下了呢?杜牧耕的胸都扭曲到近乎狰狞。陈儿洒更是怒目圆睁,颈上青筋鼓动,刹那间就想动手杀人的神色。
这一跪,蔡将军显然也是觉得万分意外,脸色大变,慌了手脚,忙上前拉起庾信,道:“两国交好,互为兄弟,如何施得这般大礼?”说罢,蔡将军用力将庾信拉起,令王顸不解的是庾信的双腿却像是喝醉了酒,软得如面条一般,死生生地又要跪下去,幸好被蔡将军身后的两名侍卫强行给搀扶住,这才作罢。
突如其来一幕,让王顸瞬间感受到了至极的羞辱,他看见蔡将军身后的那些侍卫们竟然忍不住面露浅笑,那是在嘲笑一国使臣的失节与自轻自贱。
士可杀,不可辱,庾子山先生你平日里读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在湘东王面前装出来的那一点读书人的矜持与傲气,如何在这一时刻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这一刻,王顸的内心深处,突然就被这个蔡将军的得体举止给征服了。昔日在江陵,文臣武将一谈北国朝政,个个都是极端蔑视,仿佛北国男女老幼个个粗鄙不堪,不知礼仪,鲜知廉耻。如今看来,差矣差矣!
庾信的脸上一扫连日的愁怅哀伤情绪,躬着身子,陪着笑脸,拱手道:“大人前来,定有密旨!”言罢,庾信又深深地躬身施礼,说:“此处简陋,实不能为大人奉茶,恕罪恕罪!”
这不是舔腚舔到了脚后跟上?谁为客谁为主啊?哪里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斯文与尊严?跳梁小丑也不过如此吧?
杜牧耕表情复杂地望了庾信一眼,那意思是想提醒常侍大人,此话真的欠妥,在人家的地盘上,你这不是反客为主?越是这样的时刻,说话越少越好,何必这般自轻自贱自取其辱?
冷眼旁观的王顸领会了杜牧耕的意思,却不知如何才能让庾信明白。但见蔡将军抱拳施礼,道:“在下蔡佑,字承先,奉太师之命,前来迎接庾大人及众位弟兄,未料想一路上风雪交加,路滑马惊,此时方至,不胜愧疚,我蔡某迎客来迟,还望子山兄海涵!”
一个中年男人的历练与得体,全在这言谈举止中了,更把那庾信衬托得丑陋萎缩庸俗不堪。杜牧耕一听,两眼中闪烁出喜庆,面露媚色,却又在摇头,瞬间甚至眉头微锁,也可能是他并不知蔡承先的底细,本想上前奉承,又苦于不知从何说起。
王顸更是不知这个蔡佑蔡承先将军是何来历,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身后那些侍卫们下了马,把马车在院中一字排开,又开始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仔细看时,竟是六个崭新的双耳柳木盆中盛着煮熟的牛羊肉,十二个水桶般的瓦盆中摆放着雪白的豆腐,十个竹筐里装着萝卜白菜冬笋蘑菇,另有二十个漆了玫红桐漆的竹编扁圆食盒。
看来,这是有备而来!
只是,这些吃食,乃是从长安城里运来?还是磨盘峪驿站运来?
王顸大半日腹中空空,如今看到那些吃食,却是一点饿的意思也没有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石灰窑场血腥四溅的一幕幕心惊肉跳。
难道,又是故计重施?表面上盛情款待,暗地里酒肉中下毒?那宇文太师难道也要把我等毒死在这里么?人死之后,也要运到石灰窑?砍头之后,也有人前来验尸?
若这么说,一定是襄阳城里派出了特使?难道,萧詧在这些时日里一刻也不消停?如此说来,蔡佑将军必定是笑里藏刀,先礼后杀?
哲人说,人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么,杀人呢,总不能反复地使用同一种阴谋吧?王顸一时着急,头上冒出了汗,直觉得今天是死定了!他瞥了杜牧耕一眼,希望有个回应。
杜牧耕的心思却貌似不在这些吃食是否已被下了毒,而是直直地盯着蔡佑将军的一举一动。
庾信在陪着笑脸,抱拳过胸,道:“恕庾某孤陋寡闻,原来,将军就是那勇冠三军,声震太半中国,又令高氏父子闻风丧胆的铁猛兽是也!”庾信似是眨眼之间恢复了元气,自顾自地说完,又陪着笑脸道:“将军之威名,我等在江陵早有耳闻,且如雷贯耳,如日月之高悬哪!我大王湘东殿下,更是对将军赞誉有加,百般赏识,钦佩至极,钦佩至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