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国湘东王麾下大都督、领军将军王僧辩之幼子!”蔡佑说:“此人,王顸,又是湘东王萧绎之子安梁郡王府左卫将军,我已见过,虽说年方十二三岁,却是异常聪慧。一看其谈吐,便知其出身非同寻常。”
“吾儿说得有理,看一个人言谈,确实可推测其耶娘高贵与否,正所谓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与圣人所言人之初性本善,又似是一个道理。”宇文泰一边听一边说,又一边点头,可谓谈兴正浓,不由得感叹道:“由此说来,这个庾子山同样不得王僧辩之子的待见,二人算得一老一少,年龄相差悬殊,却又相互不服,既然如此,我更应该速速再见这个黄门侍郎一面。否则,今日若见江陵使团,我等岂不是盲人瞎马一般?”
……
由于不知此前这番内情,如今突然间坐在宇文泰面前,杜牧耕心中难免阵阵发慌,他是一个极聪颖透彻之人,自然能够准确领悟宇文泰的话外之意。宇文泰的“敬畏天命”之说,既是敬畏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命,又是害怕那个潜藏在身体中的病。
人吃五谷杂粮,岂有不生病的道理?人生在世,又岂止是不生病?无论帝王将相,黎民百姓,痴男怨女,才子佳人,横竖脱不了有一个死!一想到死,杜牧耕幡然醒悟,原来这宇文太师说白了就是怕死,昨日夜间若是还不退去热势,此时此刻岂不是奄奄一息?他的长子次子也不过那般年纪,莫言能不能肩起辅政重任,纷乱如麻的时局当中能否保住性命都未尝可知……至于他所说那东魏逆贼,谁又知道东西二魏之间近些年是如何一个水火不容?而在东魏人等心中,西魏之宇文泰,又何尝不是窍国大盗般可弑杀之逆贼
两个内侍进至门槛外,问:“将军大人,此刻,太师该喝汤药了,即刻就喝,还是稍等片刻?”宇文泰点点头,内侍就奉了托盘来至床前,蔡佑端起豆青色细瓷药碗递上,宇文泰接过,一口喝下,说:“清晨时分,稍稍好转之时,我召了医官进来,一一询问了你的方理与我之病理,我这个外行之人竟然也听得明白,自然也就更加钦佩你的道行。老夫我有此可知,你也是一个极聪慧之人,说来自是我们的缘分。”
“惭愧,惭愧!”杜牧耕忙又跪下磕头,又被蔡佑急急地拉起,心中却是极受用。只要这老儿万般认可,我还怕这长安城里没有用武之地?
“如今看来,你果然是南国清秀之士,饱读诗书,又具经国治世之才,真真难得之人。”眼前之人,令宇文泰越看越欢喜,满面红光,如同刚刚吃过了酒,也不觉得劳乏,又道:“你在寺中研读医书那些年,捎带着还贯通了哪些学问?请不吝赐教!”
一听“不吝赐教”四字,慌得杜牧耕又要跪下去,忙说:“在太师面前,绝不敢领赐教二字,要说读书,那些年确实也读过不少,文韬武略,兵书战策,诸子百家,经史子集,所读庞杂,不成体统,当时只是觉得人活一世,应该翻一翻那些唾手可得之书,并未想过哪一天会有所致用。”
“哦!”宇文泰摸了摸自己浓密的胡子,点点头又摇头,说道:“我乃一介草莽武夫,却也喜读古籍,喜谈学问,更崇敬读书之人。人活在这世上,万事万物,皆离不开一个学与问。不学,即不会问。不会问,即学无长进。”
如此说来,宇文泰以泥丸之西魏与东魏南梁抗衡,果然有其过人之处啊……杜牧耕暗暗思量,难道此人今后还将有飞黄腾达之日?
宇文泰说:“我有几个犬子,所欠缺者,就是学问,就是资政之理,当然,他们更不懂医理。要细细计较起来,这算得我的一块心病。要说呢,还真是心病难医。”
若你的几个犬子如梁武皇帝的那几个儿子一般,你也未必就能放心地把祖宗基业交给他们……杜牧耕心中的想法,令他自己都感到害怕,这些大人物之家事,岂能是我这般贱民所能评论?
宇文泰说:“我也曾遍访名士,想请高人施教于他们弟兄几个,难料我北国经年荒乱,致使仕子归隐流失者众,无心出仕者众,无心报国者众……”
杜牧耕的后背上又一次冒了汗,我就是一个落魄和尚,后又转行成了道士,如今是一个假冒的黄门侍郎,你所言说的这些,我既无理论也无实践,能有何高见?我读过的那些书卷,只是读过而已,若与人辩论起来,还不是空对空?难道你不知空谈误国的道理?联想至此,杜牧耕竟然想起了大梁国太子萧纲所热衷之谈玄。如此那般谈来谈去,谈个什么劲?
宇文泰并不知晓杜牧耕的心思,又说道:“安顿几日之后,我想烦请你与我那几个犬子一起读书,如何?”宇文泰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色瞬间变得严肃了起来。杜牧耕慌得不行,忙道:“回禀太师,我已二十好几岁,早过了为学日进之年龄,与几位国公爷一起读书,怕是不妥。”
“嗯?”宇文泰满脸疑惑,反问道:“有何不妥?”
“有一人,卑职倒觉得可陪侍几位国公爷读书习武!”杜牧耕突然觉得机会就这么来了,趁着太师还未见过庾信等人,先把王顸推出去,日后也算作自己的一面靠山。否则,将来如何对付小肚鸡肠的庾信?
“哦?”宇文泰眉头舒缓,渐露笑意,说:“何人?说来听听!”
“安梁郡王的左卫将军,又是小郡王的侍读,与小郡王还是姑表兄弟,亲上加亲,他的父王就是大梁国当今的都督中外诸军事的王僧辩,这一路上,我与他共谋进退,谈古论今,真乃不可斗量之才。”杜牧耕极力想让宇文泰先入为主地接纳王顸,又怕所言与今后的实质不符,因此在关键性问题的表达上颇费了些精神。
“哦!如此说来,今日倒要见见这个年轻人!”宇文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暗中却悄悄地为蔡佑为杜牧耕竖起了大拇指,如此忠心耿耿之士,若归在我帐中,岂不是一个即将时来运转的绝好征兆?
“但有半句虚假,我甘愿受罚!”杜牧耕想以此句来缓和三人间的严肃,宇文泰果然哈哈而笑起来,说:“你是个极聪明之人,岂能在我面前虚情假意?无论为人父母还是为人将帅,我极信奉一个诚字,诚心待人,方得人人诚心待我。正因此,待我百年之后,若几个犬子中有一人能悟透此道,我也就无憾于九泉了。”
蔡佑一听,忙跪下,道:“太师大可不必如此悲观,此刻,依儿臣之见,太师应收杜黄门为义子,今后陪侍小弟读书,也好愈加推心置腹。”
啊?杜牧耕心中难免瞬间涌动沉痛,我自幼失去父母,如何此刻要认他为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