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毓给人的突出印象就是白,可谓脸色苍白,但他言语谦逊,有君子之风。他说,“靖边贤弟此意甚好,只是,不知大将军何意?”宇文毓一脸随和地左右看看众人,全无当朝太师之子的高高在上,他又问:“今日若安营,当驻扎在哪里?”
韦孝宽正要理论,却见一名斥候参军飞马而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禁住声息,不知斥候参军会带来哪些军令。
西魏军中之斥候,即是后世之探马,今世之侦察兵,西方列强之谓间谍。
那斥候参军,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深赫色牛皮铁甲紧勒在身上,越发显得肩更宽腰更细双臂更长。
待到胯下战马相距众人尚有丈余,他突然猛提缰绳,土灰色战马前蹄腾空,一声嘶鸣,牢牢地立住。马背上,目光炯炯,脸色冷峻的斥候参军对着韦孝宽抱拳施礼,道:“斥候参军辛昂,奉命前来禀告韦将军,大将军有令,右路军就地安营。”
韦孝宽拱手还礼,道:“进君贤侄,辛苦你了,可探得敌中消息?”
这个斥候参军,姓辛,名昂,字进君,看起来十分精壮强悍,不知他还有何不凡之来历?
王顸看了宇文毓一眼,想获求证,宇文毓却在低头研究自己手中的行军图。
辛昂对着众人笑笑,道:“报告将军,此地向前十二里,即是贼军游击前哨之范畴,虽是扮作农人模样,却又都是相距三丈取人性命不费吹灰之力的烈货,我等自是相互不敢轻易招惹,但贼军之意十分明显,意在据险固守,暂无突击之意。”
此番情报所透出东魏主将之意图,并不难理解,渡过黄河占据义川郡,需经营一段时日蓄积力量再四散扩张,攻下汾州城邑即是第二步。此刻,王顸苦于手中没有一份汾州形胜详图。但,辛昂所言之意,王顸基本能听懂。军中之事,自幼耳渲目染,南北方言虽异,两军征伐之理却也不相上下。想至此,不由得暗暗宽心。
宇文毓轻笑一声,说:“既然贼无突击之意,大将军何不命令我等,乘势突击一举歼灭之?”
小胡同赶猪一般直来直去的思维方式很要人命,如若不然,古人如何留下一将不力累死三军之语?宇文毓看问题就是这个层次么?堂堂太师之子,该不该给你阿耶撑一撑颜面?
然而,杜牧耕却是喜上眉梢地左顾韦将军右盼王顸,暗暗认为此言有理,他说:“东魏贼军乃是绝地之师,与西魏大片国土相比,义川郡不过弹丸之地,三万大军呈环围之势,火速出击,焉有不克之理?机不可失,何须安营?”
不过,王顸也暗察到韦孝宽在环视众人,似是故意考验一番。果然,辛昂对着宇文毓拱拱手,道:“郡公有所不知,今春稍暖,凌汛过早,河开水涨,翻浆难行。”
翻浆二字,听起来十分陌生。王顸暗暗琢磨,江陵城里城外,似乎并无翻浆一说。
辛昂又说:“此地再往前不足五里,即是两条并行溪流,源头皆是黄河支流,往年这溪流在清明之前,还是干涸见底,卵石遍地,如今却是春水泛滥,河滩泥泞,人难过,马难行,不是天险,胜似天险,这就是天助!天助谁呢?”
这是在卖关子么?还是鄙视这群人的智商?王顸盯着辛昂,突然觉得北国所选斥候参军,当然都是些沾上毛儿比猴儿还精的货。
辛昂说:“天助哪一方,当然还要看智谋与人和。”
韦孝宽的脸上渐露笑容,却又难以掩饰那么一丝丝得意的神态,高声说道:“为将在外,一举一动,皆关乎千万将士性命,岂可想当然?岂可纸上谈兵?岂可轻举妄动?岂可想当然?”
众人皆沉默,只听得护军将军与护军校尉在指挥一众士卒分头行动安营扎寨。辛昂又道:“大将军有言在先,待将军部署妥当,还请将军与帐中人等前去商议今日攻守诸事。”
韦孝宽打马奔到护军将军面前,轻声耳语几句,又打马回来,对辛昂说道:“进君贤侄先行回大将军帐前,我等稍作安排,即刻前去。”
如此而言,进君,乃是辛昂的字。既然韦孝宽这般称呼他,足以说明平日里对其万分赏识。
斥候参军辛昂打马而去,殿后护军将军前来禀报:“弩机三百部已运至军中,请将军明示暂存何处?”王顸一听,心中激动不已,凭这三百部弩机,平定义川城当不在话下。
难道,这些弩机乃是宇文太师与陈儿洒面谈之后,众匠人连夜打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太师,若能听从一个陈儿洒之建议,哪将是怎样的胸襟与气魄?我的舅爷湘东大王殿下何日才能拥有这般境界?
韦孝宽的心情不错,他说:“装在车中,随时待命,看大将军如何调度再做吩咐。”
军中上下级之间,原来还可以如此融洽?王顸暗暗对比江陵城里将士兵卒,想从中找到差距与区别。杜牧耕倒是大开眼界,此前不过是兵书上得来一些行军作战之见识,今日一见将军如何处理军务,方合纸上得来之理,实在浅显得可笑。
韦孝宽对殿后护军安排妥当,又对宇文毓道:“我等四人前去大将军帐中便可,届时你与江陵使团二位宾客各抒已见,不必拘礼。”言罢,三人扬鞭打马向北疾速而行。
片刻功夫,行至三里地开外,但见辕门立起,军旗列列,草绿色军帐错落排开。众士卒,脚步匆匆,喂马造饭,安置车驾,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韦孝宽等人来至赵元贵大将军帐外,王顸一眼看见了军帐门口的宇文震。难道,这就是宇文太师次子之本来面目?迎风飘荡的镶有斗大“赵”字旗帜下面,他目光漠然,神色惊恐,额头暗淡,总像是担心什么意外发生。
太阳正从军帐东边坡地上榆树林空隙处高高地照耀过来,有散碎光线洒落在宇文震的苍白脸颊上,更加衬托的他脸上没有光泽。看上去,宇文震的年龄并不比王顸大多少。不知底细之人甚至会误以为,他比王顸要年轻好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