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又是何等聪慧之人?谁人的心思能逃得脱他的眼睛?他抬手拍拍高峻康的宽厚肩膀,浅笑而后又问道:“贤弟竟也如此轻敌?岂不知带甲十万千里馈粮之费与累?兵久而国与民皆利乎?以丞相之胸襟,焉能不识此理?”
即便是轻松攻破义川郡,斛律光仍不忘在军帐中单独约见高峻康,极认真地叮嘱道:“此次兵出禹门口,我与贤弟同生共死荣辱与共,万万不可轻敌也,还需且记用兵之害,更需知丞相之出兵用意,平定关中乎?直逼长安乎?荡灭大统逆贼乎?”
斛律光这一连串发问,竟问得高峻康面红耳赤,惭愧于自己不能准确揣摩丞相高洋之用意,忙道:“我高峻康乃将军马前一卒而已,将军指哪里,我即刻杀向哪里,将军命我死守神仙弯,就算是豁上身家性命,也将死守便是,绝无二话。”
却说神仙弯,论山形地势,自是别有特点。河边半山坡上驿道随河床之势而蜿蜓,像极一把木匠拐尺。
现场察看过之后,高峻康命二百弩机手在驿道上方密林中每隔三尺固定一人,道:“弟兄们在此地坐等贼儿上门,每人仅需射伤十具行尸,斛律将军以义川郡为营地,继续西进将无忧矣。”
黄河西岸边这半坡驿道,本开凿于秦穆公年间,意在有助于交通晋国。孰料秦汉魏晋四朝四百余年间战乱频频,这驿道竟渐渐荒废。
如今,驿道边树木杂生,高坡处松柏槐榆柳杨等木不乏合抱者,更有那些过于苍老者早已干枯,时有枯枝自高处被风吹落,惊起并不知名之肥硕巨鸟。
那鸟多为涉水猛禽,晨昏之时在河滩浅水处觅食,日中与晚间单腿栖在枯树之上,常为羁旅之人增添几丝愁怅。驿道宽丈二有余,若两辆马车相对而行,仅错过而已。
早在西魏柱国赵元贵将军率部赶到狼子河边汾南驿安营之时日,东魏中路领军将军高峻康已率人在神仙弯固守一宿。令贺若敦万万没有想到的,当是这强劲对手之排兵布阵。
依高峻康之计,自神仙弯向北三十里一段高坡处,当地庶民唤为马驹子口,每隔十丈设一部弩机由三名士卒司职保障联络诸务,共有弩机五十部,且有言在先:不攻来敌,只打逃兵。
可能担心在此镇守之士卒把持不住提前放弩箭,高峻康安排妥当离开之时,又特别叮嘱为首军士:“长安贼儿若前往禹门口,尔等在此尽管放行,驿道曲折狭窄,一时难以涌进多少,万万不可惊了贼儿们。”
多年之后,贺若敦仍然铭记这一日,大统十六年元月二十七。自狼子河营地领命出发,直至申时末刻到达马驹子口之前五里处一片开阔之地,贺若敦所率三千将士可谓马不停蹄。
一路狂奔了四个时辰,人累马乏,腹中皆空。陈儿洒更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但他自是不敢言语,因他感觉这个贺若敦自始至终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江陵城里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哦,想起了,后娘怀里不撒娇。唉唉,吃粮当兵也是这个鸟道理,你是后来之人,就算你为他卖命,他也未必拿正眼瞧你。
三千兵马在这二山之间一片平坦地上吃了干粮,即各自带在身上的锅盔,又喝了河中冷水,就算是稍作补充了体力。底层士兵之苦,陈儿洒并不陌生,只是这般冷水冷干粮,还是令他有些心寒。
而各自胯下战马,仅在路边啃了几口荒草。由此想起湘东大王麾下将领率兵出征,多少要比这个排场些,至少还能吃到一口热饭。
贺若敦等不及咽下最后一口锅盔,即传令下去:“务必赶在天黑之前攻战禹门口,严控住两国来往交通之要道。”
众将士静默,无语,似是不大痛快,贺若敦装作不察,又道:“大将军派我等来此,自是志在必得,禹门口一日不克,大将军一日寝食难安,我等当知晓此番道理。”
哀兵必胜乎?哀兵必败乎?陈儿洒在江陵时只是听说过这个意思,却搞不懂究竟是胜是败,心中自然怕得要命,担心如此浩荡三千人马,会不会在赶到禹门口之前被人一锅端……
贺若敦的手下,既有行参军又有四路中领军,但这些人无一对此提出异议。如此一支诡异之人马,形聚而神散,如何能一致对外?孰不知团结才是力量?
贺若敦打马走在最前面,一手提了马缰绳,一手提了他的方天画戟。此人面无表情,却难掩高傲,这就是江陵人嘴里所说的那种有些吊的男人。
陈儿洒极看不惯他这种手持方天画戟之人,老子自小在匠人坊里厮混,还不知道这唬人兵器那番中看不中用?
楚地男人偏爱以老子自居,张口就要做对方的阿耶。面对贺若敦的吊不拉几,陈儿洒自然想念江陵父老对这种货的痛贬。
曾有一位老匠人姓苏名荣邦,对陈儿洒言:“我自十三岁随爷叔众人混在军中,不过建功,只为混个饱饭,我目之所见,但凡身经百战能够活下来之将士,多为持刀者,你道是为何?”
陈儿洒时年十三岁,尚未经历战事,自是不知,便问:“阿爷你道是为何?”苏荣邦言道:“十八般兵器中有九短九长,刀乃九短之首,更为百兵之帅也,一刀在手,砍、切、削、割、剁、刺,无所不能,无所不及,远可威镇,近可灭杀,与那枪戟相比,自是不知得心应手了多少倍。”
正当陈儿洒沉醉于往日时光中,万般怀念已故老匠人苏荣邦对刀之精湛解读时,却听得贺若敦一声惨叫。一匹马在厮鸣,众将士一阵慌乱,陈儿洒定睛一看,只见贺若敦已从马上摔倒在地。
原来,他胯下战马右前胸突然被射中一支铁杆儿箭矢。那箭矢形状,与狼子河边所见完全相同。
也可能是弩机手用力过猛,箭矢没入战马右前胸至少六寸!战马疼痛过度一头栽倒,贺若敦刹那间被摔出六尺开外。
如此意外突如其来,惊得众将士兵卒齐刷刷亮出手中兵器与盾牌,呈人字形队阵四处寻找弩机手所在,唯独忽略了扭曲在队伍最前方驿道上剧痛难忍的贺若敦。
陈儿洒见状,飞身下马,来至贺若敦的跟前,单膝跪地,问:“将军伤了哪里?”
贺若敦左手强撑着想站立起来,右肩着地却是用不上力气,他的脸上沾满了驿道上的尘土与草介,紧皱了眉头,道:“我的手,如何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