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走在了最前面,他绕过了弩机手伸向右前方的手。那一只手已经没有血色,但皮肤细腻,手指细长,白晰,似是一个富贵人家子弟。或许,此人已经结婚生子。但愿他已经结婚生子,否则此人死得有点早,甚至死得不值……金泽太想知道东魏的弩机射程威猛无比,到底有何秘诀?如何就把贺若敦将军的爱驹给射倒了?这一回,若是破解了东魏弩机之秘密,赵大将军岂能不厚爱与我?宇文太师岂能不高看我一眼?人生在世,可就是活一个人前显贵?
基层军官在大难临头之时,往往还在梦想升迁之道。平时营帐之中这样,战时你死我活之际也是如此。而且,古往今来皆如此。就在金泽弯腰把那一具乌木黄铜弩机之时,趴在地上的弩机手却是一个侧滚翻,原本压在身下的左手中一把短刀直刺金泽的大腿。
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要不怎么会有人说,任何一个行业的老手,都是些善于等待的人?
闵顺西眼疾手快,大叫一声“金泽”!
金泽却未反应过来,像是沉浸于拿到一件战利品的喜悦中。闵顺西手中盾牌砸中行刺的弩机手,先是后背,继而是后脑勺,可能导致了颅脑塌陷脑浆迸裂。闵顺西出手极快,快到众人根本没看清这两次致命还击。
对这个不知姓名的对手,闵顺西既痛恨又钦佩,痛恨的是他这一刀,必定要了金泽的性命,钦佩的是他在临死之际竟能如此冷静,直至将敌手拖入死渊,他还可以有别的路可走吗?时间短暂,闵顺西已经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金泽也大叫一声,应该是惨叫!他跪倒在地上,极其痛苦的样子,似是意识到了自己死到临头。不过,直到闵顺西一刀割断东魏弩机手之脖颈,那一股热血喷出去六尺多远,众兔头卒方回过神来,哦?他还活着?哦!他又死了?咦,谁把人杀了?
如此逻辑,仅限于战场上能够存在。
那一颗人头滚出去不远,横眉立目地静止在一片枯黄的落叶上,估计他也不知道谁人会来为他收尸。
众人只见金泽的右腿根部鲜血直流,一把精致的雕花短刀扎进去足有四寸深,可见此乃东魏弩机手死前一搏,确实用尽了平生之力气。闵顺西着实不解,此人已被弩箭洞穿胸腔,将死之人如何又有这一刀毙命之力?与金泽而言,倒在这样一个半死之人的刀下,难道不是命?
“完了!我命休矣!”金泽瘫倒在地上,虽有一个略懂战伤的兔头卒已将短刀取下,鲜血却是喷涌不止。闵顺西见此,再一刀捅进东魏弩机手的后背,又朝后心正中猛插两刀,却听得金泽低声说:“退,退回,背我下山,将这弩……”
闵顺西抽刀转身在金泽面前蹲下,问:“金参军,无妨大碍吧?”
“这是命!”金泽说话在的声音已经变了,弱得几乎听不到,“按说,我该给那人,补上一箭,如何就大意了?”
手捂在金泽腿伤处的兔头卒叫朱铁,只有十七岁,兔头卒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却又是最冷静的一个,他头也不抬地对闵顺西说:“西哥,少废话,快,撕些布帛条子来,这血,咋流个没完哩?”
“徒劳!”金泽有了些底气,比刚才有了些力气,说:“都是久经沙场之人,我死于贪小利,私心太重,兄弟们切记。”
闵顺西这才发现金泽大腿上的刀口中一直在流血,他从东魏弩机手的上衣角上挑了一刀,撕下长长的一条,扎住金泽的刀口上面,似是不大管用,再撕一条,再捆扎,仍不明显。
“咱们都是苦命之人,随宇文太师东征西战,南杀北伐,可有个停歇的时候?”金泽说完,眼里涌出了泪。
血,仍然在流,温热的腥气令闵顺西腹中涌中,难受无比,眼中含了泪,瞬间又强行忍回去。闵顺西觉得当一个兄弟受伤之时,千万不能哭,你一哭,他那里肯定坚持不住,岂有不死之理?
“咱兄弟都是耶娘生养下来,十几岁交至军中,本以为能换取个晋身之资,谁能想到竟是这般下场?兄弟们,我死了以后,任意挖个坑,把我埋了就好,若运回长安,白白地令我耶娘看着难受……”
闵顺西竟然哭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大放悲声,金泽闭了眼睛,脸色苍白,恨恨地说:“命,这是命!拿我的命,换这具弩机,快……拿去给将军看……”
朱铁起身,拉了金泽的一只胳膊,将他背在肩上就往回走,闵顺西指派一个兔头卒拿了东魏的弩机,说:“别管我们,你快拿回去禀报将军,就说金参军受了重伤,我们得把他背回去。”
众兔头卒相互掩护着,从坡地密林中撤至驿道上。
朱铁的身上全是血,金泽腿上的流血处却不再往外流血。于槐被吓了一跳,问:“咋啦?”
金泽已经不能说话,朱铁只是哭,说不出话来。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嘛,可能是被这阵势给吓坏了。
于槐像是明白了,却说:“眨眼的功夫,曲三盅被冷箭射死了,你怎么?”金泽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的回应,脸色僵硬起来,又有几个兔头卒在哭泣,那种发自内心的悲伤。
闵顺西把大致经过说了,忙道:“说别的都没用,天也黑了,我们快快回去禀报将军,无论如何,不能再死人!”
于槐一想,此话有理,仅仅是行军而已,仅仅是遇上了伏兵,如何就先死了两个?
“你们把金参军背回去,我等断后!”闵顺西说完,果断地把手一挥,兔头卒们又恢复了本来面目,立即打起了精神,齐齐地面朝西、南两侧,后退着算是保护于槐等人先撤。
曲三盅此前已被于槐证实彻底死去,他的尸体被抬到了驿道边上,身上盖着他用过的盾牌。于槐说:“兄弟,暂时委屈你一下吧,我们得先回去合计对付东魏贼儿们的大事!”
有风刮过,吹动了曲三盅的战袍一角,很快又复归于平静。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驿道边上,不知何时才能将他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