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少叙,且说于槐、朱铁等人把行参军金泽背回到营地时,金泽口中鼻中已无气息出入,脸色雪白,且透出灰暗,实在吓人,大睁着的双眼中更无任何一丝光亮。
朱铁年纪小,尚不知世上有死不瞑目一词,他目光直直地问朱槐:“他,他在看我们哪,他……如何就死了?扎那一刀,能有多大的伤?这些年,咱弟兄们打打杀杀,磕磕碰碰,就这点儿伤,能算个么呢?”
关于金泽之死亡,杜牧耕在几个时辰之后曾验尸,发现金泽是被东魏弩机手一刀刺破股动脉。股动脉者,乃是人之大腿上最粗血管。
为了便于众兵卒理解人身上血之重要性,杜牧耕曾做比喻:全身之血不过三五海碗,眨眼之间流光了,命也就没了,两军交战,一定要护好自己的血脉。
战场上的短兵相交就是如此,会杀人的一刀毙命,不会杀人的乱刀也砍不死。这是后话。
闵顺西难以接受金泽之死,顿时号啕大哭,说:“我要不射中那狗东西,金参军何至于如此?我干嘛急吼吼地射他又射不死?要是我再稍等等,一箭要他狗日的命,哪还有这些麻烦?”
众人听得心酸,却无人站出来说些什么。人死了,而且是突然就死了,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死者面前,即便是再富哲理的圣贤之言,又能说给谁听?谁还有心思听你这些不咸不淡的片儿汤?战场上最无用的就是说教,越是空洞的说教,说是容易误人性命。
贺若敦看看众人,差一点哭出声来,暗想,我这倒底是如何的运势呢?我伤了,伤得窝囊不窝囊?还没跟东魏逆贼动一刀一枪呢,我先把骨头摔断了,死不死,活不活地,算怎么回事?好端端一个什长曲三盅死在半路上了,他可是一心杀敌立功报国的,如何先死了?我的行参军又被伤成这般,最终还是逃不脱一个死!可是,对方不过死了一个弩机手,这战况让我如何向大将军禀报?我只缴得一部弩机,此中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将军,曲三盅的尸首,要不要运回来?”队主于槐见贺若敦沉思不语,主动提出了这个问题,又紧接着问:“金参军的尸首,如何处置?”
“哦?”贺若敦有所惊醒,却又像是没有主意,反问道:“依你看呢?”
于槐对贺若敦的反应倒是在意料之中,道:“如何处置?不过依前例,收敛了置放在背人处,待这一仗过后,再运回安葬。”于槐说得很慢,边说边察看贺若敦的颜……
无奈天黑得很快,二人相隔不足五尺,却是难以看清。于槐索性说:“战报,要速写战报,派人回禀大将军!”
“我也有此意!”贺若敦长叹一声,又道:“行军至此,军情不明,仅仅试探一二里路,竟然如此伤亡,如若要到达禹门口,我部岂不是将要兵尽粮绝片甲不留?”
“自此往前三十里,方才是禹门口,若我等向前行军,必然会有伤亡。”于槐在说心里的大实话,他似是也被曲三盅和金泽之死给吓住了,东魏弩机的厉害也是亲眼所见。
万一,万一呢?
东魏弩机手潜伏在密林中,谁知道会从何处攻击?于槐又说:“黑夜行军,也是军中大忌!”
临时搭起的营帐之中,一点灯火都没有,贺若敦强忍着钻心疼痛,来回走了几步,期望有所缓解,却无济于事。贺若敦说:“事到如今,我已成无用之人,郑黑娃,你暂代行参军之职!”
于槐心中闪过一丝不祥,暗想,都泥妈什么火候了?你还拉帮结派?于槐忙说:“郑吉训贤弟代行参军之职,自然不在话下,将军眼前之关键要害在于,这战报如何书写?如何能让大将军知晓我等众人所面临窘境。”
郑吉训二十八岁,看面相却不显年轻,嘴唇奇厚,上眼皮似乎总在肿胀,眉眼之间也令人找不到金泽那一类帐中参军的机灵。郑吉训小名黑黑娃,其父郑德昌在西府禁军司职行辕校尉,属于宇文太师身边贴近之人,与贺若敦交好多年,相互引为知己。此次出征,郑吉训司职帐中副曹参军,却在众人眼中属德不配位之类。
这一刻,听得贺若敦有意栽培,黑黑娃忙低声建议道:“战报之中,理应暂且不提将军及金泽伤势,只需详细说明当前所临困境,若继续行军,伤亡必将加重。”
不等于槐异议之,贺若敦即矢口否决,厉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领兵在外,若无重大伤亡,何需夜半之时禀报战况?仅此一点,即是不妥。”
郑黑娃似乎听出贺若敦心生不满之意,便不敢轻易再开口,于槐道:“以金泽之命,换回一具弩机,是否也要献给大将军,以便吩咐匠人速速研究仿制?”
“唉,唉,”贺若敦连声叹气道:“从江陵来的弩机行家就在我等眼前,何需劳烦大将军再着匠人研究?”
贺若敦此话倒点醒了陈儿洒,他慌忙向前一步接过铜弩机,说道:“此物要害部件,乃是黄铜锻造,我等眼下当务之急,不是速速仿制,而是多多缴获,以敌之矛,击敌之盾,伺机而动,直接还击,至于研究仿制么,自然是回长安之后另当别论。”
听了陈儿洒之言,贺若敦心中暗骂道,好你个南蛮儿,绕了一圈圈儿,又把这烫嘴之炭推到了我跟前,眼下当务之急是多多缴获?你说得轻巧,仅如此一部,我就死了两个人,这可是拿人命换来的!谁知道下一步会是谁丢了性命?
贺若敦顾不得多想如何缴获东魏弩机之事,忙吩咐道:“郑黑娃,劳烦你回去禀报大将军这边遭遇之事,依我看,连战报都不必书写,你将这边境况如实禀报即可。”
众参将向来在贺若敦面前形同虚设,如今眼见已丢了两条性命,人人犹恐担责,躲之不及,谁还主动伸手?于是随声附和,众口赞同。郑黑娃打马而去,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