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祥果然不是一个能言善辩之人,他所言不合逻辑,若不知内情,自然有些不懂。不过,王需听懂了贺兰祥的言外之意,他看了韦孝宽一眼,意在提醒韦将军理应如同贺兰祥将军一般,劝大将军早些歇息。
不料,赵元贵哈哈大笑,言道:“盛乐儿,你道我是老糊涂了不成?你呀,多虑啦!”
众人惊愕,满脸茫然。
盛乐乃是贺兰祥之字,宇文泰自小呼之为盛乐儿,赵元贵以其幼时乳名称呼之,自有另外一层深意,此与王顸在江陵军中所见将卒之间的严肃大不同。
赵元贵笑时露出洁白牙齿,眼神温暖却不失威力,他对众人道:“我先派郑黑黑娃回去传我之命,无非想给贺若敦一道坡,好让他借坡下马!”
“哦!”王顸心中暗舒一口气,这正是他想体验之帐中运筹过程。
杜牧耕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瞟了王顸一眼,其用意令人难以猜透。
赵元贵说:“郑黑黑娃在前,孝宽率两位江陵宾客在后,另加三十人护卫,前去督战。”
大将军要以韦孝宽换回贺若敦么?
王顸看了赵元贵一眼,又忙低下头,自己既然被大将军定义为“江陵宾客”,自然不便于过多参与决断。看来,赵大将军这三十多年疆场征战,也绝不是白给的,年轻人的任何小伎俩都逃不过他锐利的双眼。
“遵命!”韦孝宽向前一步,单膝跪倒在地,抱拳施礼,又道:“贺若将军若借得天时地利,于明日辰时之前抢占禹门口,我等自是应该策马而回。”
王顸暗暗钦佩韦孝宽之人格,或许此乃正是虚怀若谷之将军风范也。贺兰祥听了,忙道:“大将军,狼子河下游沿线战事,仍需孝宽贤兄指挥调度。”
“唉!”赵元贵叹气道:“你两个,向来得礼让人,谦卑待下,令老朽倍感惭愧!”
韦孝宽正要领命而退,只听得大帐外一阵急猝马蹄之声,他心中一惊,暗想,莫非宇文毓所督之处战事有变?
赵元贵更是警觉,道:“莫非东魏军有异动?”
容不得众人多想,帐外马蹄声骤然而止,斥候参军辛昂进了大帐,单膝跪地,向大将军赵元贵施礼后,回禀道:“自子时初刻起,狼子河岸至拐子弯处前后约七里河滩上,有士卒持火把出入林中,据其奔跑之势推断,当是捉鼠。”
片刻静默,之后哗然,王顸心中兴奋不已,暗想,杜牧耕的一番苦心终没有白费!韦孝宽听了,自然更是倍感欣慰,对大将军道:“待天明之时,我部仍有士卒到里中动员庶民捉鼠以献,只是我担心,方圆几十里之内,硕鼠有恨,此计之威再难延续。”
赵元贵显然不在意韦孝宽之忧,忙问辛昂:“好你个斥候参军,子夜之时仍不停歇,依你之意,该当如何呢?”
辛昂看看帐中所有人等,面露尴尬地笑笑,说道:“众位将军都在,我能……我能如何呢?”
“实话实说,但说无妨嘛!”韦孝宽说完,竟去搬过一架小胡几放在辛昂身后,说:“你坐下来,好好言谈你意即可。”
辛昂哪里敢坐?刻意远离了那小胡几二尺多远,道:“依我之见,还需加大鼠儿过河数量,如若不然,仅我部沿河驻扎十几里之营地,那鼠儿三五日之后必有灾患。”
韦孝宽点头,贺兰祥、宇文震等众人也在点头,赵元贵却摇头,道:“借鼠为患,此计尚嘉,但绝非无限可期之策,当务之急,背后一刀!”
众人为之一震,韦孝宽心中却万般焦急。
……
却说韦孝宽、杜牧耕、王顸及三十护卫之士卒快马加鞭,两个半时辰之后,到达贺若敦安营之地马驹子口,已是卯时二刻。因连年战乱,行军途中竟然连一丝灯火都不见,王顸在急驰的马背上被冷风吹得手脚冰凉,自然想着能有个烤烤火或者喝口热汤面之处。不过,直至马驹子口,这个想法仍然只是奢望而已。驿道两边目及之处没有房舍,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家。
与两侧连绵起伏之行军驿道相比,马驹子口算得古黄河岸边一处平缓洼地。风依然凛冽,王顸觉得虽然冷,却不是江陵城中那般湿冷。这样就好,只要不是太冷,所有将士兵卒即便是连夜行军也不会太遭罪,战马在快速奔跑出了汗之后也不会因受寒而染疾。
但正如大将军赵元贵所预料,贺若敦所率大队人马已向前推进三里,只留两名老卒在原地,背对背地守护着行参军金泽与什长曲三盅之尸首。二人之尸首被围上了芦苇,用两张沉重的包了铜皮的虎头雕花榆木盾牌压着,以防止大风刮散了芦苇。
如此情景,无比凄凉,难免令人后背如针刺一般。王顸甚至不敢认为那是两个已死去之人,此刻相距长安发兵启程之时,也不过十二个时辰多一些,这二人如何就阴阳两隔了呢?他二人家中,耶娘妻子兄弟姊妹心中可有感知?若我突然死在东魏军卒冷箭之下,远在江陵城中的耶娘可能感知到?
这一番联想,令王顸浑身极不自在,他四下里看看,努力地寻找令人振奋精神之事。两名老卒曾是韦孝宽旧部,见了众人,忙单膝跪下,道:“将军至此,必能安然行军。”
韦孝宽下了马,与两名老卒寒喧一番,又问:“火攻之计可借得天意?”
两老卒看上去皆有四十八九岁,天知道这等年纪为何还要随部伍出征作战?其中一老卒向前拉住韦孝宽的手,眼中涌出混浊的泪,张了嘴想说话,却又像是难过得说不出,就又去指那远处山坡上黑秃秃一片,道:“唉,贺若将军得大将军命令之后,派出十个兔头卒子上山点火,唉,刹那间,大火冲天而起,火借风势,眨眼间向南推进,我是打了大半辈子恶仗的愚钝之人,可我也知那伏兵早逃了,火过地皮焦,保准烧不死一个贼儿,不过,若是早半日想到这火攻计谋,金参军何至于丧命?曲什长何至于躺在这地方?唔唔唔……”
老卒终于伤心得哭了起了,哭声干涸,腔调奇绝,却是发自内心的悲伤,众人无不动容。
韦孝宽单膝跪在金泽与曲三盅跟前,移开压在身上的雕花盾牌,又去手背去碰一碰金泽的脸,其中一个老卒道:“如此恶仗,豁出性命去硬冲,只能是白白送死,还需用些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