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孝宽不语,也不去安慰那老卒,只是静静地看着金泽与曲三盅的脸,似是忆起了往日军中的往事。
此时已接近卯时三刻,黄河东岸上空天色渐白,更远处黛青色山峦渐渐清晰起来。有时,风声很大,只吹得不知何处“呜呜呜”地响,总让人误以为远处有敌兵暗暗追杀而来。
王顸骑在马上远望黄河中巨浪起伏,浪涛声疾速而来又缓缓而去,偶有如云似雾般的水汽在面前飘散开来,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春天的味道。此刻,如若是在江陵城中,街市里坊中理应有挑了竹笋挑儿之农人。春天真正到来之前,竹笋可算作报春使者。不过,这汾州地界,山上多松柏榆槐之类,似是没有竹笋。
黄河西岸,驿道西侧坡地上被烧得一片狼籍。王顸突然觉得万分可惜,虽然北方实为苦寒之地,但在这春风拂面之时,那坡地密林之中,想必也有类似于春笋之类生命吧?
韦孝宽半蹲半跪在金泽尸首面前,脸色凝重地伸手揭开盖在头上的一角土灰色战袍,金泽双目微睁如睡觉刚醒一般。在杜牧耕的脸上,无人能看出悲伤或愤怒一类的情绪变化,他轻轻地翻身下马,端详片刻,替韦孝宽盖好金泽脸上那一角战袍,劝道:“将军不必伤感,人之性命,皆有定数,唯有按大将军之意快速抢战禹门口,早日驱逐东魏军退回河东,方为上上之善者计策。”
韦孝宽站起,长叹一声,道:“话虽如此,我本娘生耶养之肉体凡胎,平日里弟兄们同吃同住亲密无间,突然一日阴阳两隔竟也来不及告别只言片语,且我尚不知今日之战,贺若敦率人众在前方又会有谁丧命?”
这时,王顸顾不得伤感,却在心中突然惦念陈儿洒。如韦孝宽这般位高权重之将军,尚且十二分爱惜部卒之性命,那陈儿洒可算作眼下唯一与自己亲近之人,若在生死攸关时刻,杜牧耕有可能背信弃义,惟独陈儿洒不会。
暇想至此,王顸不由得瞟了杜牧耕一眼,暗想,刚才他说人之性命皆有定数,岂不知人之运势亦有定数?那贺若敦如何就不知道放火烧伤逼退东魏潜伏之兵?本是一个绝好的立功机会,竟然如此轻松地被杜牧耕拿去!
不过,转瞬间,王顸又为自己内心所联想而感到羞耻,好歹杜牧耕也可算作自己手下之人,纵然宇文太师再器重与他,他不过是一个略懂医理又读过几卷兵书的落魄之人,仅此而已。他既无家世又无军阶职级且无实际作战经验,最终还能如何呢?
冷风吹得更急,吹到脸上能感受到如同将要下雨的那种潮湿。这是云之流动而带来的变化,王顸略懂此类天文气象常识。韦孝宽像是有所察觉,转身上马,也不说话,兀自打马前行。
杜牧耕对着护卫们挥挥手,那意思是快快跟上。
王顸提了马缰绳,紧紧地跟在护卫们的左边,扬鞭打马去追韦孝宽。
细细想来,昨天晚间睡了那几个时辰,算是养足了精神,他思想得些过于活跃。王顸深知自己这一缺陷,越是在危急时刻他越怕安静,一旦安静下来他就会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试想,行参军金泽都能死于对方乘其放松警惕之时,险象丛生之中谁又能保证那些伤人的明枪暗箭不会击中我王顸?我若死了,岂不是一样这般停尸途中?幸存之人满心所想皆是职级官秩,几天几月几年之后谁还会知道我为何而死?
王顸紧紧追随着韦孝宽的马前行了几里地,仍不见贺若敦所率大队人马,驿道西边山坡上曾经茂密的丛林却已令人不能目视,所有大树都只剩下主干孤零零耸立在高处。
杜牧耕紧跟在韦孝宽身边,说道:“这林子,从驿道边上直烧到山顶,无论如何都有三几里宽,还要感激那些枯死大树余火不断,如此以来,近几日之内,林中不会再有伏兵。”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王顸,谁说不是?既然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如何就没有烧死之伏兵?若没有烧死伏兵,你这火放得可有多大意义?
正当王顸紧跟在护卫们身边满心疑惑之时,却听得韦孝宽说道:“前面就是贺若敦的部伍,我等倒是可以暂时歇息,且看他们如何一步一步抢占禹门口。”
杜牧耕像是得了命令,忙从怀中取出行军图,对照着黄河走势与山川特点察看了一番,道:“由此转弯处再向前十里即是神仙弯,既然大队人马行军至此,当可推断大火至少已烧至距离神仙弯三五里处,只是,卑职有些担心……”
驿道随山势而曲折起伏,韦孝宽打马在前,两名护卫提了挂牌紧紧地一前一后挡在他的右侧,以防备山坡上林子里伏兵射出的暗箭。听了杜牧耕的吞吐之言,韦孝宽不由得笑起来,道:“你们,过于小心啦,且看那大火的威力,烧得林子里干干净净,哪里还容得下贼儿兵藏身?”说到这里,竟然也被山坡上飘过的烟气呛得咳嗽起来。
“不好!不好!”杜牧耕大叫着勒住了马,转着脑袋前后左右的察看,像是在寻找故人,他大叫道:“将军,不好,非常不好!”
韦孝宽被杜牧耕叫得莫名其妙,提缰绳勒住马,又猛烈地咳嗽了一阵,问:“如何非常不好?”
“风转向了嘛!”杜牧耕显得格外着急,道:“风从西边吹过来,烟随风动,你们都看看,烟气不再往南飘,这就是说,烧在最前边的火苗子会慢下来,更有可能停下来!”
大火会停么?
王顸在马上仰头远望山坡上仍在噼噼叭叭溅出火星的枯木,自打磨盘峪驿站西门之外那半夜跟踪,他就格外在意山林子里的枯树。好好的一棵树,活在山上几十年上百提,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你死了而别的树活得好好的?
韦孝宽胯下战马放慢了脚步,马儿像是懂主人的心思,韦孝宽在想对策,若真的如杜牧耕所言,风停了,火停了,贺若敦的大队人马当然也只能驻足不前,他这三千人马应该怎么办?不,确切地说是两千九百九十六个人怎么办?
夜色越来越淡,东方天际渐露微光,黄河水回归于黎明之前的平静,王顸心中却焦虑起来,因他知晓河面越平静说明风力越小,这是极不利于前方部队的信号。杜牧耕说:“派人前去接应一下,也好共同商议个对策。”
“何必?不必接应,也不必共同商议!”韦孝宽及时制止,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等继续往前,他贺若敦的部伍若停止前进,我们再做理会,天若下雨,任谁都阻挡不住,生也由他死也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