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语,似是真的不懂,也像是因韦孝宽在场,不便随意发声。杜牧耕忙解释道:“这东西,烧起来就是眨眼之事,早了不行,晚了更不行,若引燃的早了,还未到悬楼子底下就炸了,等于白费劲一场,若晚了,待东魏士卒发现之后,用长竿将其推下河中,更是白费。”
贺若敦在郑吉训耳边说了几句,郑吉训跑回军帐中,拿来了行参军金泽用命所换的那部弩机,摆放在众人面前。
贺若敦说:“在我看来,这物件与我部弩机差异不大,外廓,悬刀,牛,枢,望山,门牙,嗯,差不多嘛!只是不知为何威力远在我方之上,我想知道,若是江陵使团的陈儿洒贤弟操作这弩机,可否能将弩箭射中二里地之外?”
陈儿洒笑得有些诡异,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朝着韦孝宽将军拱拱手,道:“依我之见,杜黄门找几个擅射之人,也不过是想在船行一里之后,咱这边在箭头上绑些油棉丝帛,射前点火,射中船上易烧之物,风借火力,火借风力,以此引燃饭桶中的火药。”
不论听得懂与听不懂,众人皆在点头,似乎陈儿洒这番畅想终于能干掉悬楼上的东魏弩机手。
陈儿洒却是大喘气一般地否决了刚刚获得好感的假设,他说:“弩机所射箭矢,过于疾速,箭头之火棉反而被风摧灭,这才是症结所在。若不信,咱就试试!”
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弩机发射燃火之箭矢,以期引燃船上火药之计,根本行不通!话有些绕,却是凡人便懂。
王顸直听得心中阵阵发凉,眼前之现实就是如此这般捉弄人,你杜牧耕足智多谋,凭书卷中所学,竟然在仓促之中造出了火药,又装桶上船待发!好啊,问题是如何送到敌军的脚底板子下面去?
派人撑船送过去吗?岂不是又要死两个人?
再者,贺若敦手下有没有这般忠勇之士?而且,即便有傻人愿意去送死,谁又能保证人在船上之途中,不会被悬楼上的东魏弩机手一箭毙命?东魏的每一个将士兵卒,都不会睁眼看着让你靠近!若死在前往途中,岂不是死得毫无意义?贺若敦的军功簿子上已有四十九条性命,他还敢不敢冒这个风险?当然不敢!即便他敢,万一失败,你杜牧耕的颜面何在?拿兵卒之性命开玩笑?
三艘破旧的鱼船被士卒们抬到河边,放入水中,杜牧耕却急急地说:“且慢,且慢,容我好好想想。”
韦孝宽忙道:“这一刻,一丝风也没有,船也要凭风力吧?”
王顸看了一眼河面上漂动之物,心想,水流如此湍急,何需要凭风力?凭水力也足够!
陈儿洒说:“诸位将军,依我看,你们都想得过于麻烦。”
“哦?”韦孝宽说:“那就依你之计!”
“东魏毛贼在河水中起了悬楼,架起来容易,用起来便宜,居高临下,威力无比,嘿嘿!”陈儿洒此刻脸上之表情,让王顸想起了江陵城中街衢上的泼皮无赖,他抬起手背搓了搓鼻梁子,道:“那悬楼一怕明火,二怕火药,可咱这火药金贵,不能轻易去试,万一试不着火呢?岂不是白费一场心机?”
陈儿洒完全不顾众从之焦急心情,非要把大道理讲清楚不可。王顸觉得这恰恰是他的可爱之处,从来不想着讨好哪一个,也从来不把自己的想法当作垫脚石。
西魏军中几十号人围着陈儿洒,个个都是刀光剑影中死里逃生拼杀过来的主儿,这一刻却又如此这般心甘情愿听他一个江陵来客东拉西扯。
陈儿洒说:“依我看,咱就用山上砍伐的那些树木,管它松柏桑柳呢,统统令弟兄们扛到河边来,扎成几个木排,体量不能太小,至少要能漂过去卡在悬楼下面的立梁之间,这木排上面嘛,多多绑上几捆树枝芦苇,树枝要多于芦苇,在咱这边放行之时就引燃明火,按这水流之速,漂过去正好烧到最旺处,那火苗子要有个两三丈高才算称心如意。”
“来得及?”韦孝宽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又问:“弄得成?”
“如何来不及?”陈儿洒笑了一下,又及时地收住,说:“将军若在江南行军作战,遇到河流沟汊还不是毛毛雨?”
毛毛雨即楚地俚语,相当于后世人常说的“小意思”之类。
陈儿洒说:“兵书上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应该说的是你们北地,若要在我们楚地,遇水扎船才是正理儿!”
“哦!”韦孝宽连连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桥是死的,船是活的!”
陈儿洒脱口而出:“岂止船是活的?人也是活的!”
贺若敦彻底失了自己的主意,听了陈儿洒之言,忙答应下来,又令郑吉训快去派兵卒到山坡地上扛木料。
闵顺西一直在静听,在黑暗中不时地转动着圆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待郑吉训快步离开,他就俯到贺若敦耳边如此这般地轻语几句。王顸觉得不解,又觉得这个闵顺西的城府过于深邃,有何计谋竟需要这般防范别人听了去?
闵顺西脚步轻轻地退回,悄悄地没入夜色中。
杜牧耕有些着急,蹲在河水边静听浪涛声声。韦孝宽静立不语,只是远望二里之外那两架悬楼,他仍然难以接受三千人马受困于此,受困于东魏之强劲弩机,东魏在此驻扎多少人?定然不会有三千人!一千人?若有一千人,或更少,都将是我西魏军之耻辱!一千人,挡住三千人!且我西魏已亡四十九人!
韦孝宽心中难免沉痛,此时,不断有兵卒扛来了松木柏木杨木柳木,重重地扔在河水边的泥地上,相互撞击,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沉闷。那些木料,长的,短的,弯的,直的,粗的,细的,奇形怪状,不一而足。唯一相同之处,便是统统被烧得焦黑。
兵卒们两手漆黑,纷纷踮着脚尖到河边洗手,杜牧耕问:“可有麻绳或铁钉?”
兵卒个个摇头,其中一个却道:“每伍中配有锸、、凿、碓、筐、斧、钳、锯,不知将军可能用这些?”他把杜牧耕误认为了将军,情有可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