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哪里敢出去?皆呆立在那里沉默不语。有些人是拿不准主子的意思,更多的是不放心,惟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意外。
宇文泰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当然猜透了这些人的心思,挥挥手,说:“你们,担心我想不开么?哈哈,你们也太小瞧了我老黑獭,我是什么样的人?嗯?放心吧,我轻易不会死,还有那么多大事没办利索,我怎么可能死?”
停顿了片刻,宇文泰又吩咐:“你们,把梁国山川形胜图给我挂上,这会子我就想只有我一个人,心平气和地,头脑冷静地,好好地看一看那几个州郡。”说到这里,宇文泰重重地叹了口气,道:“那几个州郡,坏了哪门子风水?”
众人不敢附和,宇文泰已显得格外疲惫,他努力地闭上了眼睛。此刻,他并不困,分明是想歇一歇。
见此情状,蔡佑正要退出,却又看见宇文泰缓缓地坐了起来,仍然是叹气道:“唉,奈何我就是想不明白,大梁国那些个地方,到底怎么啦?那吴老儿平日里重用的人,如何都是些这样的软骨头?嗯?那吴老儿若是真的死了,他那边真的就是天塌了么?”
宇文泰口中的吴老儿,乃是指梁国高祖皇帝萧衍。二人虽未曾谋面,相互之间却是敬仰有加。尤其宇文泰,若不是侯景攻陷台城,他哪里敢出兵汉江之南?吴老儿定鼎江南四十多年,难道还真要被一个跛足丑奴给揿翻了江山社稷?
大梁国之齐州、德州、南豫州三地,乃是后世之河南周口、安徽阜阳与合肥。德、齐二州本属黄河以北,属元魏领地。萧衍以后世之河南周口命名为齐州,以后世之安徽阜阳命名为德州,梁武皇帝之用心无非是想向北国表明我拥有天下九州,以此向世人表明一统天下之决心。
而在宇文泰心中,大梁国三州刺史在一日内举州归附东魏,几近于一把尖刀直插肺腑般令人心惊胆战。自古以来,即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说,宇文泰自然也是格外在意黄河以南,淮河以北各州郡之形势变化。
中原各州若在梁国控制之下,宇文泰尚能勉强忍受,如今若归于东魏所有,则无论如何难以咽下这口恶气。
就在宇文泰面对庶长子宇文毓、次子宇文震,又想训导又觉无语之时,贴身侍卫又把一纸谍报送到了蔡佑将军的手中。连日以来,莫说是宇文泰,即便是蔡佑这般遇事沉着冷静之人,亦被接而连三的谍报所惊扰,实不知那些密探们中了哪门子邪,如何天天都是这样的消息?就不能有一点让人欢欣鼓舞之事?
那谍报,原本是封在一枚鹌鹑蛋大小的蜜丸之中,送到贴身侍卫的手上之前,已被烤化了蜜层,且又被装有炭火的和田鹅黄玉石床子熨烫得平平整整,折叠起来装在一封桑皮纸函中。
这样的谍报,往往辗转几人之手,若有被人识破之风险,常被当作药丸吞入腹中。而那谍报又因为浸过芝麻香油,即便是表层的蜜腊被消化殆尽,待到次日排出谷道时仍完好无损。
明知此中未必有好消息,蔡佑却依然是不敢延误,忙将谍报从桑皮纸函中取出,仔细地展开,嗅过了味道,小心地递到宇文泰的手中。
但见楠竹纸上以笨拙的字体写道:正月十六日,魏帝为高澄举哀于东堂,梁定州刺史田聪能、洪州刺史张显等以州内属。
定州,并非后世以瓷窑名闻天下之河北定州,而是湖北之麻城。在宇文泰面前的梁国山川形胜图上,定州如一枚眼中钉肉中刺般令人不忍直视。
如此说来,东魏已将边境线推至淮河以南!
蔡佑暗想,那两个举州归附于东魏的大梁国刺史,就不怕侯景哪一日北上攻破城池之时,先将他们斩尽杀绝?
宇文泰看罢,无语,慢慢地躺下,脸色苍白,直直地望着蔡佑,许久之后,才说道:“我的儿,你说,你说说,我还有何面目统领六柱国之军府将士?我还有何面目在圣上阶前指点江山?我老黑獭强梁一世,现如今竟落到连子侄辈儿都争不过的地步,我还不该拱手让贤么?嗯?你说说,嗯,你们都给我说说嘛……”
蔡佑慌得赶紧跪下,道:“义父何出此言?义父何出此言?当前局势,不容得义父有半点懈怠之心。”
“唉!”宇文泰一拳砸在胡床边沿上,又竖起了手指头,道:“定州,洪州,南豫州,德州,齐州,楚州,这要是咱们一个州一个郡地去攻打,需损耗多少兵马多少钱粮?”宇文泰一字一顿地言说着,眼角竟有泪水涌出,心中又在暗想,若真是这般局势,我还有何颜面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眼睁睁看着高氏小儿尽收梁国六州郡,我却无尺寸之作为,今后我将如何统领诸将军?我还人五人六儿地自认为能够挟天子令诸侯,可笑不可笑?
见宇文泰老泪横流,蔡佑忙劝道:“义父不必为此伤心,不过是几个州郡而已,当今乱世,烽烟四起,我大魏与东魏、南梁可谓三方鼎足而立,暂有几个州郡归降东魏,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朝秦暮楚,昙花一现!指不定哪一日,那些个州郡闻风而降,以同样姿态归附于我长安,也是有的。”
众人一阵乱点头,随声附和。宇文泰的脸上涌起一阵极厌恶极不耐烦的神色,却又装作很有耐心的样子,对蔡佑说道:“我的儿,不用劝我,我强梁一世,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认输,可是,你不容我伤心,也不行啊,我也是个凡人,唉!”
宇文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累得不行,呼吸继而沉重,继而缓慢,令人难以体会他此刻的心情。
但,蔡佑能看出来,他在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蔡佑追随宇文泰这些年,情如父子却又胜过父子。他懂得宇文泰之痛苦所在,随时也能察觉到他欣喜若狂的缘由。在宇文泰心中,子承父业的小儿高洋,本来并不强大,如今接连开疆拓土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如何解释?如何让人心甘?
过了许久,宇文泰终于开口说话:“我的儿,你去把那个大梁国湘东王府的黄门侍郎给我传进来,我得让他给我看看病,有些事儿,我得向他请教请教。”
请教请教!我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宇文泰,如何就需要向一个下等之人请教?众人不解,甚至连宇文泰也不解了。
蔡佑应声而去,刚走了三步,宇文泰又道:“你先安排些上等食饭,好好款待王大将军的那个幼子,还有那个江陵李家的家奴,莫要小瞧了那两个黄口小儿,今后若能为我所用,总比投了东魏的强百什倍。”
一旦畅想到今后,宇文泰难免觉得希望仍在,心情自然要好了一些,说话的语气也就变得轻松了起来,说:“我儿,你需要悉心抚慰他们两个,若平日里待你的几个弟弟一般。至于他们的去留,过几日,待我好好思索一番,再做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