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臆想一番,萧绎的心情就变得轻松了起来,宇文泰定有难言之隐啊,试想,他的柱国大将军赵元贵带着三万精兵,把来犯之敌打回了黄河以东,按理说,他更应该有充足之力南征我大梁边境之州郡才对吧?如何又要以杨忠退守汝南郡来示好于我?这其中,定有更不可告人之龌龊……
萧绎瞅了一眼不远之处的漏刻,已是子时初刻,但他却没了睡意,也不再想翻《墨经》,而是起身踱步来至《皇梁形胜全览图》前,从长安与洛阳一一略过,又从西南之交州益州宁州德州一线向东向北直至建康。可怜那建康城,坐拥长江天险,东南西北又有重镇雄兵拱卫,如何就被侯景那瘸腿丑驴儿一击即溃?
一想到瘸腿丑驴四个字儿,一想到侯景其人,萧绎心中自是如刀扎了一般,又如当众被人打了耳光一般羞辱难当,捶胸顿足,暗暗骂道:萧正德那畜生恬不知耻自轻自贱,将那如花似玉的芳龄女儿白送给那瘸驴糟蹋享受倒也罢了,而你是何等尊贵人物?你是先帝所立太子,竟也干出如此有辱先人之举?你金枝玉叶般的女儿并非一般宗室之女,如何忍心拱手送到那瘸驴怀中?
若不是在图上看到建康之形胜,萧绎几乎已经忘记今日辰时所得一份密报:溧阳公主下嫁侯景之后已有孕在身。当时,萧绎直想一刀杀掉那个前来承送密报之人,如此辱没家风之丑闻,如何要密报而来?傀儡皇帝的女儿被迫下嫁一个畜生般的低贱之人,如今又怀得身孕,岂不是丑上加丑恶上加恶?
不过,转念又一想,无辜枉杀一个跑腿出力之人,这是何苦呢?再者,他并不知晓密报中所言之事,在这江陵城中,估计也不会有人知晓此事,若真的大动干戈,岂不是令人生疑?
这一刻,萧绎静默在寝宫内,仍难免去揣摩溧阳公主有身孕之难堪丑事,又难免痛骂自己的兄长萧纲:你好歹也是饱学之士,如何在此淫威面前斯文扫地气节全无?如何全无丧父之痛亡国之恨?你与那瘸腿丑驴本是同庚之人,称兄道弟本已是天下人共嘲笑之奇耻大,又如何他做了你的附马,你做了他之泰山?他一个畜生般的下流之人,如何配得上皇家公主?你满腹之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三纲五常哪里去了?你研习小半辈子的仁、义、礼、智、信哪里去了?
……
要说书卷之中的学问,萧绎敢于俯视任何在世学人,虽说离开建康多年,但他对那里的一山一水都烂熟于心,东南名山,衡、庐、茅、蒋四家也,传之于后世最天下闻名者莫过于钟山,虎踞龙盘之语绝非空穴来风。故此,萧绎坚定地认为,台城之殇,并非天谴,实为人祸……念至“人祸”二字,萧绎又紧张得急忙掩了自己的嘴,祸首者为谁?
自台城沦陷天子蒙尘以来,萧绎从不敢在众臣下面前察看《皇梁形胜全览图》,此乃大梁萧氏心中之一处伤痕一处暗疮。此刻,萧绎自是泪如雨下却又痛而无声。
过了许久,萧绎方自语道:“台城内,一草一木,一湖一泊,一砖一瓦,无不铬下我自幼生长之痕迹?如今正饱受屈辱万物凋零,而我萧世诚如何又龟缩一隅苟且偷生无能为力?皇父蒙难宗庙受辱至今,我萧世诚可亲手斩杀过一贼一逆?百年之后,我又何面目去侍奉列祖列宗?”
窗外有风刮过又似人之脚步声,萧绎十分机警地拭净了脸上的泪水,仰头平视着形胜图上隶书的湘州二字,狠狠地道:“一匡九合者,必是彪炳千秋青史留名之辈,今日之事,既然北国渐显弱势,乱臣贼子们也不必怪我不念亲情旧故,攘外与安内,当然也是最最要紧不过之事,拿不下湘州,我萧世诚还有脸吆喝哪一个?”自言自语至此,萧绎竟然阴阴地笑了起来。
……
萧绎彻底难眠时,王顸同样纠结不堪。
“将我与安郡王放在这里,大王殿下何意?按说,安郡王理应回郡王府去住才是,我舅爷这般安排,可还有什么打算?”王顸心中不解,像是在问胡僧祐,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与安梁郡王萧方略暂住在湘东王府西南角门内,这一处三进院落被称之为“兰陵别业”。
“且住且安心,贤侄又何须多虑?”胡僧祐亲自带了侍卫将二人送至这里,却又着实不知湘东王的心思,只得这般敷衍了事,又道:“这地儿清静,离得近,大王殿下随时诏见也方便。”
这话等于没说。江陵城才多大的地儿?需要湘东王诏见的人,难不成一个个都得住在他的府中?
萧氏祖籍兰陵,却非古齐国之兰陵,而是永嘉南渡之后所设侨郡兰陵,宋、齐、梁三朝均所称南兰陵是也,地在后世之常州。这段来历,王顸在家中常听阿母提起。
湘东王在府中僻静处特设一处三进庭院为“兰陵别业”,充作读书之所,以示不忘本祖诗礼传家之志也。
“兰陵别业”本是湘东王嫡长子萧方等自幼读书绘画之处,虽与其母形同陌路几近水火而互不相容,萧绎对长子之学识修养及文韬武略却是赞赏有加。
怎奈半年前,萧方等率兵南征萧誉,水战时兵败,竟溺水而亡。萧绎闻知败亡消息,近乎悲怆欲绝数十日仍难自拔,时常到这“兰陵别业”中静坐半日,以寄托心中之复杂情绪。
王顸与那位长表兄接触不多,谈不上感情有多深,只是觉得将他与安梁郡王冷落在此处,心情高傲又极善变之湘东王究竟是何用意?如何连云锦阿姊和玉奴也不允来见一面?
胡僧祐带着侍卫们离开之前,与王顸面对面静坐了小半个时辰,说:“在这里,与在大都督身边一样,舅爷如父嘛,这番道理本不需我多讲,再者,此乃读书养性之地,你不可一日闲过,理应好好读书,以便将来派上用场。”
不可一日闲过?你可知我往返长安这些时日,让人闲过了多少光阴?王顸张了张嘴,却依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您老人家口口声声好好读书,妄想将来派上用场,您老人家可知道好好读书将来在哪里才能派上用场?我那表兄萧方等,自幼读书可谓多矣,也算是知书达理之人吧?其人生结局又如何呢?还不是一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