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启程离开江陵之初,宗懔已命人吩咐下去,晚间时分每艘虎舫派四个兵卒值守警戒,每一时辰轮班,另有专人司守各弩窗、矛穴,严防途中潜伏暗袭击之敌。除此之外,其余人等,均在底舱中平卧歇息,随时待命而动。
行军,宿营,警戒,永远是将兵之人时刻关注之三大根本。在船中静听宗懔处置军处,王顸终于明白自己这个行军参军之职,也不过是挂个虚名,若真打起仗来,自己尚需十二分小心才是。不过,如此行军,倒比身在北国长安之时随军东征汾南驿之途舒服了不知多少倍,毕竟这是在自家地盘儿上行事,时时处处不必仰人鼻息。
王顸一觉醒来,正值日上三竿,江面上波光鳞鳞一片金黄,眼前境界顿时开阔起来。虽说并非头一回见到长江,以行军参军之职在战船上感觉江天一色之壮阔,王顸却是第一次。有大风刮过,江鸥在船头俯冲盘旋,有黑瘦的渔民驾了扁舟远远地躲在靠近堤岸处。想必他们定是早早地得了郡县官府之告示,有官军战船过江之时,任何人等皆不碍于军务,违者,斩。
依然想起那建康城,北倚天险长江,如何就让侯景率部伍轻松渡江如入无人之境呢?两岸守军若忠心耿耿一心为国,有多少逆贼不能剿灭之于渡江途中?王顸无缘面见梁高祖皇帝,也不够资格面见当今圣上,但心中的一万个不解却也无法挥散。
细细论来,北国太师宇文泰与大梁国湘东王萧绎有无高下之分?长安与江陵之间并无大江大河能够阻隔,将来若有反目之日,湘东殿下可有仰仗之资?可有固守江陵之策?隐约之中,王顸认为长安与江陵之间将来必有一战,那宇文泰暂时示好与江陵,也不过是因为东魏之势头过于强劲,孰不知,禹门口之争,已让赵元贵尝到了高洋治军之苦头,宇文泰更是对高氏兄弟刮目相看。
只是,这番忧虑,不知江陵城中有几人感知。过江至半时,王顸方体会到江阔浪急水天一色之词,绝非文人墨客之虚言妄语。迎面感觉不到有风吹来,船体却在剧烈摇晃。陈儿洒闲得无聊,又不敢四处乱走动,就对王顸说:“你看,这还真是无风三尺浪,怪不得我们家的船匠们格外在意木料成色,精挑细选,一点马虎不得,看眼前这风势,若是木料不坚固,这虎舫岂不是要散架儿它个龟孙?”
王顸懒得理会陈儿洒,他满心里想得都是长安与江陵之间随时可能的战事,又觉得那高氏兄弟若摆平了长安城中的宇文泰,接下来自然就是建康或江陵之谋,若再与侯景联手,大梁国岂不是必定亡国?
陈儿洒猜不透王顸在想些啥,忙问:“那湘州能固守好几个月,我都想不明白他们吃什么?难不成已经开始吃老人和孩子?听说,河东王耍起威风的时候,杀人也是不眨眼的,且他杀人的手法当与众人不同,一剑封喉,即刻毙命,端得一个残忍烈货!”
王顸翻了个白眼,觉得这想法可笑,人肉怎么可以吃?你就差编排出我那位表兄拿刀尖剜出人心下酒之类,他若真是开始吃人,麾下诸将岂不是要造反?杀人取乐之游戏,乃是真正将领之所不为也。
陈儿洒仍是不甘心,又问:“咱江陵若要遇到这形势,可能固守三五个月?依我看,江陵城外的水面,还得再拓宽再挖深,我觉得还是水战易守难攻,若是东魏军在禹门口一带水面上搭上几十架悬楼,再有弓弩手在悬楼上伺候,杜牧耕的点子哪里能攻得破?”
王顸有些开心起来,说:“好吧,以后我当了将军,需要有人出谋划策的时候,就任命做我的参军……”
风势渐大,船摇晃得更剧,宗懔传令下去,控帆掌舵之楼船士由二人增至四人,当值由一时辰减至半时辰。
船舷上,持马带盾的兵卒难以站稳,虎舫却在加速向前。挥棹之兵卒号令齐整,虽不见其人,却也能凭其号令之声,判断出日常之训练严谨。王顸就想起了杜牧耕在黄河西岸边,于那驿道上所实施的火攻之计。
陈儿洒就像是王顸肚中的蛔虫,问:“若那湘州城外也有这般大风,岂不是也可以巧施火攻之计?”
见王顸神色恍惚,陈儿洒又道:“当然火攻啊,像杜牧耕指挥着贺若敦的手下造火药搞掉东魏军的悬楼一样,咱们也用火攻对付河东王可好?火攻省时省力,也不担心有兵卒伤亡,岂不是万全之计?”
王顸无语了,如何连我所想之事,也被你猜到?王顸说:“我这辈子还没到过湘州,也不知道湘州城是个什么样子,如何知道攻城之法?这可是凭空想象之事?”
又想到城中坚守之人萧誉,与自己也是至亲的姑表兄弟,王顸难免暗暗伤心,我与他之间,将来是不是也要面对面地交涉?至亲的姑表兄弟,如何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一想到两虎相争,必有一死一伤之结局,王顸不由得感叹这人间世事,危国之贼侯景尚在建康城中发散挟天子令诸侯之威,我等宗室枝蔓如何就到了骨肉相残之地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以梁武皇帝定鼎江左近五十年之文风兴盛,难道还有不知曹氏七步诗之警言寓意者?
陈儿洒陪了王顸在船头观测风向,见王顸脸色沉重,以为是紧张得不行,忙开导说:“有宗老将军在,咱怕什么呢?老人家真刀真枪地干了一辈子,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子风算么呢?若没有风,水上行军就艰难了些。”
“我不是怕这点子风!”王顸纠正道:“我是未知何日才能到达湘州城,而到了湘州城,我等血肉手足之间,又将是怎样一个你死我活?同祖同宗的子孙,多大的深仇血恨?如何非要以死相拼?”
“你操这个心?还有完么?”陈儿洒伸了脖子看看脚下的甲板,小声说:“镇南将军都左右不得大王殿下,何况你?”
此言有理!普天之下,可还有能够左右湘东王的人?
湘东王命我去增援,我确实不敢说湘州城不能打!若我等主动撤了湘州之围,那河东王缓过神来,养足了精神,备齐了兵马粮草,再与岳阳王萧詧兄弟二人联手围攻江陵,那将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