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食为每人一筒稻米粥,拳头粗的竹筒为行军必备,既用来喝水也用来食饭,每人另外分得一点盐渍蔓菁条,诸人皆同。惟镇南将军萧方矩与众人不同,而单独由炊卒用砂钵在陶炉上烧了松木劈柴,文火慢熬鄱阳湖梗米莲子鸡肉粥,又以四样菜蔬佐粥。这四样菜蔬是广陵香醋姜汁莲藕片、芝麻香油淋江虾茭瓜丝、淖水紫茎葵腌鹌鹑蛋拌香葱丝、荆芥尖儿绿豆芽茎拌腊肉丝。
这四样佐粥菜蔬盛在精致细瓷钵中,说不上有多名贵,也不过是令人赏心悦目而已。只是,在这舟车劳顿的行军途中就显得奢侈了些。王顸心生疑惑,为将之人,不是讲究个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么?这是兵书战策上的道理,从小就该读过啊,如何背其道而行之?你身为镇南将军,理应与众同也本应与士卒同甘共苦才是。
宗懔将军面带不爽之色,双目微闭,努力掩饰心中的失望与愤怒,他还能说什么呢?再者,他敢言否?王顸心中难免充满同情,既同情宗懔将军也同情那些一腔报国之情的将士具。萧方矩似乎并不在意宗懔将军的心情,或许他从来就不把这老将军当作一回事,在他眼中,那不过是他父王面前一个唯唯诺诺之人。
王顸不想再看众人,他认为事情到此一步,败局已定,如此将军怎么能指挥麾下诸将打胜仗?赵元贵那般身经百战之人都没有能力将东魏军一举歼灭,萧方矩又凭什么让河东王萧誉放下屠刀?既然萧誉不服气亲叔父萧绎,又怎么会服气这堂弟?
众将卒用饭时悄然无声,由此可见平日里军马尚算得严明。王顸的嘴在用饭,心却如刀割,军火未然,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如此至言之理,你难道读过就忘记了不成?莫说是夏不操扇,雨不张盖,你反而如此大张旗鼓地另起炉灶,独不怕湘东大王殿下知晓后严厉痛斥?
不过,萧方矩用饭之时仍不忘读书,手握一卷《淮南子》,却不细读,只是粗略扫两眼,就与身边之人谈论凉拌菜蔬之改进策略,又将王顸召至跟前,问:“古人云,过而不悛,亡之本也,你说说,此言将在河东王身上应验?还是将在跛足逆贼侯景身上应验?”
难道,这不是空谈么?这不就是被后人深痛恶绝之纸上谈兵的笑话?行军途中,你乱翻的哪门子《淮南子》?抑或你这是装样子给谁看?军中若有几个迂腐文人,你岂不是要他们唱和写诗作赋?
“额……”王顸略有迟疑,心想你这是正在翻看什么书?你这是对照着书卷之上的学问,故意考验于我吧?你领兵在外,连吃饭都要与众不同,算不算得过而不悛?算不算亡之本也?古人有句老话叫一语成谶,你那英武骁勇的兄长萧方等,不就是南征湘州之时落水而亡么?若论文武才干,萧方等自然比你强十倍百倍,他尚且不能攻灭萧誉,你如何又能创造奇迹?
心中纵然有一万不鄙视与不服气,嘴上还是得维护镇南将军的体面,王顸说:“此言放至河东与侯景身上,皆有可能应难,他二人所作所为,皆超出臣子本分,不忠不孝之人,焉不为过?”
打脸!妥妥的打脸!与如此见识之人谈话,简直就是有辱智商。然而,萧方矩却道:“祸兮福兮,实出无门,皆唯人所召。当今天下之势,三方鼎足,互成犄角,我大梁又是这般颓势,正可谓独木难撑之时,哪里容得各怀其志?”
行伍之人最怕什么?王顸在心里凉凉了一下,又为自己提供了答案,当然是空谈!空谈误国,空谈丧身,空谈遭雷劈,空谈乃是百病之源。
萧方矩不知王顸的心情,继续道:“父王派我南下,当然也有其道理,先礼后兵,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倒要在湘州城下,奉劝我那堂兄好好读一读这圣人之书!”
扯么?又为两国交兵,如何扯到了伐谋与伐交?若定义这湘州之役为下下之策,岂不是杀头之罪?若圣人之书能克敌退兵,还要军队做什么?你劝他好好读一读圣人之书,他也这般劝你呢?
萧方矩可谓面相清秀,鼻直口阔,双目炯炯,谈起学问来更是神采飞扬,尽显斯文之态,他又道:“听说,你出使长安,也是运筹帷幄之中,退兵千里之外呀!”
故作斯文之时,萧方矩也算让人感觉正常,但他的话不能细品,且也经不起细味。在他的身上,集中了萧氏家族男人们的所有缺点,总让人感觉他什么都懂。
“大兄谬赞了!”王顸忙道:“我不过是与那宇文太师之子随军出征,见识一下西魏大军如何应敌,既没有运筹帷幄之能,也无退兵之实,我与太师二子自前线撤回时,两军仍处僵持状态,各有死伤,仿佛西魏伤亡更重一些,兵卒死亡已过百,十分令人痛惜。再者,那东魏军也非狗熊草包无能之辈,反而是个个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而且手握强硬弩机,一旦射中对方,非死即伤,十分了得。”
“哦……东魏军还有这等本事?之前,也算是小瞧了他们,还以为东魏军与那跛足侯景一样,乃是趁人不备偷鸡摸狗的溜街狗子,照你这么说,东魏军也是一等一的英雄了?”萧方矩自言自语一般,十分不以为然,也不容得别人搭话,又一脸漠然地问:“依你之见,我等诸人过几日之后到得湘州城下,该当如此灭贼?”
“灭贼?”王顸话到嘴边,又停顿下来,心想,我父兄在前线奋战几个月,湘州城纹丝未动,河东王毫发未伤,你所率区区两千兵马,如何妄谈灭贼二字?你有何德何能可与河东王分庭抗礼?
“我等若无灭贼之策,此次南征若无尺寸之功,哼哼,”萧方矩认真起来了,瞪大了眼睛,又挥手做了个砍头的姿势,道:“我父王那里,如何说得过去?以他的性子,岂不是又要杀人灭族?一大批无辜之人岂不是又要遭殃?”
这是扯到哪里去了?萧家父子最大本事就是这般不着边际地闲扯,后世之人谓之谈玄。王顸浑身更加不自在起来,奉陪这样的镇南将军,简直比身陷牢狱还要难受。萧方矩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我兄弟此次南征也算得生死相依,以我看,也只有你我二人真心思谋灭贼之策呀。唉唉,国无良将,家无孝子。”
言谈之间,萧方矩竟然弥漫了失望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