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西手举着铜盾,身子紧贴着城砖,静听着城头的动静,他知道自己今日已经输不起。至少,他不能白白地死在湘州守卒的屠刀之下。甚至,他开始怀疑大将军王僧辩今日发动攻城之势的动机,真的有把握拿下迎瑞门?还是做给远在江陵的湘东王看的?以此证实自己不惜血本也要攻克湘州城?
城头上一片死寂,只有偶尔能听到几声从远处传来的啼叫,那应该是乌鸦的嘶哑的声音。之后就是久久地恍无声息,魏西很不喜欢这种反常的寂静。虽然刚才仅仅是向上探了一下身子,又迅疾地收回,但并不妨碍他清楚那些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弟兄们。
凭借难以言传的感觉,魏西知道一定有弟兄们刚刚死去,他莫名地悲哀起来,今日之惨烈,湘东殿下也看不到。若仅仅是通过战报传递,那就更可悲,大将军帐中文人未必能如实书写前线士卒之不易。况且,湘东殿下那样自视清高的文人,如何能感受两军阵前的血肉横飞?搞不好,他还不赞成这般鲁莽行事。
陈牛儿的脑袋紧贴在冰冷且沾有血迹的城砖上,他在等墙外面那个送上门来的活口。周围的弟兄们算是各就其位,相互之间通过传递眼神来表达心情。如此一来,陈牛儿与魏西二人便因为隔着一堵残存的灰砖墙而陷入了僵局。
几十个男人的眼睛盯着一墙之隔的两个人,谁都想活捉了对方,或者一刀致其于死地,却又如同街头两个泼皮无赖打架,你扯了我的衣领我抓了你的袖子,你不用力我也不用力,你不动手我也不动手,只是在斗嘴在骂娘,实际上是心里没底,担心贸然动手会激怒对方而丢了性命。而此刻,这二人却是在斗智,或者说是在比耐心,似乎谁能更沉得住气,谁将取得主动。
魏西隐约感觉到城上之人个个不善,在河东郡王的以身示范之下,他们才是真正能够沉得住气之人,我等众人在水面上乘船前进时不发一弩一箭,弟兄们换乘了柳叶舟时也无一丝一毫之警告,单单等我们攀上了城墙垛口,这才捉住一个是一个。
城墙上没有人说话,风吹过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河东郡王萧誉躲在一处暗兵室中,先是观察了水面的上战船,似是已经没有人在战船上。再者,那船被水下石障阻,前进不得,只能后退,因此算不得威胁,且由他去。而那五架柳叶舟在城墙根里,算是孤立无援么?若舟上之人与墙上之人相互喊话,在这处暗兵室中倒是能够听见……
魏西越想越后怕,甚至一时内急,想尿尿。于是,就痛痛快快不管不顾地尿了。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谁笑话谁呢?尿完了,裤子湿了一片,战袍也湿了一片,他反而感觉轻松了,心平气和了,今日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男人们,多数时候都是死于顾及面子。
二尺多厚的女儿墙北面,陈牛儿闻到了一股令他心中充满鄙视的潮热味道,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他笑了,暗暗骂道:毛都没长全的东西,嫩得跟童子鸡一样,还在这儿王八垫马蹄子啊,你硬撑什么呢?吓尿了吧?不服是吧?嘴硬是吧?好吧,咱今天就在这儿耗着吧,看看谁到最后撑不住。
凌吉山反倒是急得不行,这样扯下去如何是好?弟兄们空着肚子在这里耗不起啊,眼看着日头要偏西,谁知道接下来会有么妖蛾子呢?
与带头大哥一样,相互传递着眼神的弟兄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也同样无计可施。越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当着河东郡王萧誉,凌吉山反而不敢轻易发号施令,万一发错了指令,造成了死人,岂不是更令郡王殿下恼火?以眼前的阵势,心慈手软的郡王殿下定是不求杀多少人捉多少活口,只要自己手下的弟兄不伤不亡,只要这湘州城可以多撑些日子,似乎郡王殿下一切都可以接受……
反倒是没有任何思想包袱的王凳,这一会子像是突然开了窍儿,喊道:“我说,墙外头的兄弟,饿了吧?风一吹,冷了吧?都冻得缩上去了吧?”
凌吉山愣了一下,心里说,扯吧,怎么还关心这个?往哪里缩?
王凳也知道自己这是在和那人开个玩笑,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忙又接着道:“你那小身子贴在墙上,也不好受,是不?我想你也是来者不善,你的兄弟们,也都消耗得差不多啦!依我看,识实务者为俊杰,我们河东郡王殿下也是一心为大梁江山社稷着想的人,今日你个逼娃子是死是活,由不得别人替你作主,这得看你自己的觉悟,嗯?你好好掂量掂量,不过呢,你若是偏偏撞死南墙也不回头,哈合,在郡王殿下面前,我们定能让你死个明明白白。”
萧誉听了这声音,忙从那一处暗兵室中探了探身子,估计他是想知道是哪一个人在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由此也可知凌吉山这小子真是带兵有方御下有术,随便拉一个弟兄到两军阵前,打也能打,谈也能谈,这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儿?
听了王凳的话,魏西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心中略感轻松了一点。
本来,魏西的左手扶着女儿墙上的垛石,右手提前铜盾,左脚蹬在离城堞口三尺远的双头钉上,右脚悬空在一边,像是在寻找更合适的落脚之处。紧跟在魏西身后的弟兄们并没有听到城上要“抓活的”,他们依然在翻墙而上,落地之时又无一例外地被活捉被捆绑被堵嘴。眼前一阵忙乱,被活捉的弟兄们在拼死反抗。
捉人的守卒意气风发,魏西越看越害怕。
王凳的脸上堆起了笑容,像是故意让自己更放松一些,凌吉山用眼神告诉他,这一步走得很对,必须主动站出来打破僵局,否则只能是越等越被动。王凳说:“远道而来的弟兄,我们留给你的时辰可不多啦,别你耶娘的敬酒不吃偏吃罚酒,若要动起手来,湘州城里的爷们儿也不是吃素的!”
凌吉山听了急得直跺脚,那意思是想提醒王凳别扯这么多没用的,说湘东多了,河东郡王会不高兴,别看现在打打杀杀水火不容,说不定哪一天这叔侄二人又成了亲密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