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建康城内四处平整如坦途有所不同,湘州城中多水且街巷曲折,城邑也非都城与台城那般正南正北横平竖直。初来之时,萧誉虽为其潮湿而苦恼,却又坚信此地必将成为他建立功业之福地,如皇祖之与襄阳城邑一般。
先贤有言,天生一,一生水,水生万物,借水势而筑城之湘州,岂不是集天下灵气于一人?水善万物而不争,我到底与我七叔争得什么呢?若仅仅是争一口气,那么,这一口气的代价是不是也太大了些?自开战以来,湘州城外,有多少丧命?萧方等溺亡湘江,难道仍然不能使我七叔醒悟么?近一月中,至少也有一千具尸体沉于护城河中了吧?
萧誉一路走一路浮想联翩,偶尔觉得头重脚轻,心中又难免苦笑,我这湘州城,究竟何时能逃出眼下之劫难?若我萧重孙在劫难逃终将死无葬身之地,难道皆因这湘州城四面临水孤立无援实属绝死之地么?
事在人为?
还是天时地利?
一想到这些,萧誉仍然想起当年与父兄登临建康城北覆舟山之所见。若说天时地利,若说风水,这世上之州郡城邑,还有比京师建康更讲究更聚帝势之地?据传言,长安与洛阳早已凋零破败,难与建康同日而语。
建康城地势险要,可谓四面环山,北高南低,谁都认为易守不易攻。只是,皇祖在建康经营近五十年,又为何被侯景那畜生轻松攻破?皇祖以德治天下,文臣武将为何鲜有以身殉国者?到头来,那些人倒成了看客。
想到这些,萧誉突然觉得好笑……
若说在意建康之龙脉地势,当今之人恐怕莫过于我七叔萧绎,他自言读书万卷,天文无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且无所不精通。萧誉就记起当年曾经随六叔七叔行军至石臼湖、牛首山、将军山而直抵秦淮,七叔曾放言“我大梁将发迹于江表,兴盛三百年而不衰”,又说什么建康城聚“青龙汲水”之势,正可谓子孙承龙气,受运得生而盛……这些年过去,七叔萧绎之言犹在耳边,天地之间却变换了模样,观眼下之势,萧梁江山这才不足五十年已乱到不可收拾,谁还敢再奢谈三百年基业永固?
基业永固与否,在民心不在地势,皇祖佞佛如醉如痴,纵然满口德治仁治又有谁会买账?萧誉突然莫名其妙地冷笑了两声,把身边的侍卫们吓了一跳,只是他自己没在意,心中暗想我皇祖能文能武,而我七叔能文不能武,一辈子能文能武的老皇祖都没斗得过侯景,你萧世诚凭什么有信心必将能剿灭国之大贼?有朝一日若你萧世诚败在侯景手下,我一辈的宗室郡王是不是就应该出手了?
湘州城里的风暖暖的吹过,街衢两边的水杉树在动,萧誉的心里顿时清晰了起来,想那么长远做什么?我在乱世之中,眼下最紧迫之事就是活下去,保住湘州城,以此向湘东王证明皇祖之孙并非一触即溃一战即死的庸材。
眼前跳出庸材二字之际,萧誉难免再一次想起堂弟萧方等,我是杀死萧方等之元凶么?
不,不是!我没有手刃任何一个萧氏子孙!
萧誉骑在马上,极不自在地纵了纵肩,仿佛后背上出了汗,贴身的袄子粘在身上,他甚至想起了那年与萧方等一起受诏进台城,在净居殿见到皇祖之情景。孙辈之中,萧方等无论谈吐还是气质,都极受皇祖赏识。但,皇祖能想到萧方等之人生结局?
在萧誉看来,萧方等奉命南讨湘州战死水上,那元凶正是其父萧绎。只是,他把长子之死这笔账,记在了我的头上,岂不是天大的冤枉?你的长子战死湘州,你萧世诚自己不该反思么?
湘州城墙在夜色中更显高大巍峨,也越显得城中之人渺小虚无。街衢两边房舍还算齐整,只是人气不旺,多数宅门是关着的。不知算不算先见之明,太清三年七月初七,鲍泉率军来讨湘州,萧誉整顿部伍稳妥应敌之时,私底下派人向城外疏散家眷人等,以防战败之时妇幼病老之人不便迁移。
兵者,国之大事,我七叔萧世诚在国敌未除之时,先攻伐宗室子侄,此决心不可谓不大,他想速战速决一举将我歼灭,我偏偏要来一场持久战,拖得越久,对我越有利,我七叔萧世诚的锐气越易减弱,他若铤而走险,两线出兵,左手抗击侯景,右手攻伐我萧重孙,那我只有倾尽经年积蓄,奉陪到底了……
天黑下来,河东郡王萧誉回到了郡王府邸,尚未坐下来喝一口热汤,即有士曹参军逊会升向来禀报:“南城上,那些被俘士卒,皆被佟维泮沉入护城河中,似为不妥。”
这就是佟维泮履任迎瑞门城门校尉的首要作为么?萧誉眼前迅速闪过一张张死不瞑目的年轻的脸庞,杀降不祥,难道佟维泮不懂?如此对待战俘,是否妥当?
“嗯?”萧誉故做惊讶,又“哦”了一声,表明此事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心中无比痛惜,顿时感觉佟维泮太过于残暴太过于阴险,这哪里是为将之道?
不过,萧誉嘴上却说:“不沉河,还将如何?城中粮草接济困难,留着那些人,多了十几二十几张嘴,谁会想想我的难处?”
佟维泮既然已经把人杀了,再说异意,还有用么?萧誉的心情极沉重,甚至疑惑横死南城的为什么不是佟维泮,而偏偏是普天之下最知我心的凌吉山?
逊会升说:“留着那些人,筑城,清淤,挖河道,哪样不行?咱们攻守二方的士卒都是皇祖爷的子民,好歹也算是一家人嘛,好好劝一劝,也就是归顺了殿下。”
萧誉不语,脸色苍白,似是十分难过。逊会升猜不透到底为何,只是小声道:“城外众贼,近日并不会善罢甘休,城中望楼还需加高一丈,以备不测之患。”
士曹参军之职就是疏理河津,营造官舍城池,架修桥梁等土木工程,面对被俘之人,逊会升首先想到的竟是可用作廉价劳动力。
萧誉略感欣慰之余,又觉得极无奈,说:“攻守之间,此消彼长,你加一丈,他也加一丈,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