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太清四年,即后世之人惯用的公元五五零年,按中原历法,乃是农历三月二十四日。
诸人依计而行,待到士卒前去找来七艘运粮船,将那金曹掾佐孔双休所率一千人马运至湘江西岸,已是午时初刻。列位看官至此或许疑惑,这金曹掾佐是何官职,如何也要领兵出征?先说金曹,乃是南梁郡县一级公府中职掌货币盐铁之部门,金曹掾为这一部门长官。而金曹掾佐孔双体,与那兵曹掾佐陈延年一样,均类似于这一部门之后备年轻干部。此亦是萧誉主政湘州后之举措,旨在培养更多资材之士。
孔双休本是武职出身,对金曹事务并不算精通,唯独对行军攻伐之事却是内行。他麾下一千人马乘船过湘江而西之后,立即整肃队伍言明纪律,朝西南方向疾速前行,眨眼间已将那江东岸之大队人马甩在视线之外。
且说湘江边上,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岳阳郡太守柴威被晒得暖暖的,甚至有些灼热。许是朝食过早之缘故,将士们个个觉得腹中空空,却也无可充饥之物。仰仗物产丰饶,近年又算得风调雨顺,岳阳郡兵营中伙食尚算不错,今日出发前每人配白米饭一筒,咸鸭蛋三个,白米粥一钵,腊鹅肉炖笋干一钵。即便如此有干有湿,荤素搭配,与往日饭食相比也算不得丰盛。将士们也能理解,如此丑时开饭,必是临时决断行军之事,当然也顾不得太多讲究。将士们用饭之时,太守柴威也有言在先:“弟兄们吃饱喝足,一举拿下江陵毛陵,河东殿下自是不会亏待诸位。”
众将士腹中虽饥,但好歹是骑在马上,尚能忍受。
且看那些战马,皆是蜀郡良马,于太清元年九月间自益州蜀郡水运至涪陵,又转陆路而至岳阳,共八千匹。为换取这八千匹良马,湘州刺史萧誉暗中向益州刺史萧纪输送等额丝帛黄金铜钱弓箭刀枪等物。
此交易,湘东王萧绎不知,建康城中武皇萧衍亦不知,全因这湘蜀之间山高林密河谷纵横,行动易于隐蔽而民风又尚义气,世代秉承你敬我一尺我回敬你一丈之至理,而河东郡王萧誉又是极重义气极擅抚下之士,知情之人为其缄言保密也自在情理之中。
而那益州刺史萧纪,在梁武皇萧衍诸子中排行第八,仅比湘东王萧绎小一岁,先受封武陵郡王,后封武陵王。萧纪与萧誉之间,全然难脱小叔叔大侄儿之亲昵情愫,二人司职之地虽相隔路途遥远却又是书信往来异常频繁。太清蒙难以来,湘东王萧绎手握都督荆雍益湘司郢梁南北秦九州诸军事之大权,却是拥兵观望不前,错失灭贼良机,可谓司马昭之心宗室诸皆知。武陵王萧纪对萧绎之所作所为,曾数次与萧誉之书信中大泄不满:“他萧世诚手握九州三军大权,眼睁睁看着台城陷没,这不是心怀异志?这是预谋篡逆?如此小人,何谈斯文?”
先不说河东郡王萧誉的八叔萧纪,单说岳阳郡太守柴威在太清元年即公元五四七年得到的这三千匹良种战马,即出自武陵王萧纪所领益州蜀郡。此为吐谷浑种马与蜀地精挑细选客观杂交而成,腿短身长,耐饥渴,擅长于山路。细细想来,河东郡王萧誉敢与湘东王萧绎叫板抗衡,也是自知湘州所辖诸郡暗中养马蓄兵多年,兵精粮足,只欠一战,究竟战斗力如何,也正好借此机会检验一番。
岳阳郡太守柴威在湘州被围之后,每日皆能得到萧誉借助飞奴将军发出之谍报,且有约在先:“我湘州自是安稳,诸郡无命不动,佯作壁上观,以惑七官。”
这话什么意思呢?
河东郡王暗中命令所辖诸郡太守,需在表面上装作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作袖手旁观貌,就是要给江陵那边造成一种假象,你湘东大王派兵讨伐湘州刺史萧誉,本属于宗室内部之争,未有建康旨令,诸郡之兵皆无擅动之权。如此这般,湘东王纵然知晓湘州诸郡太守之心,自是不敢轻易挑起事端,以免触犯众怒,而湘州诸郡之兵力由此得以保存。
什么叫“以惑七官”?此为南梁习俗用语,排行在几之人,戏谑称之即为“几官”。萧誉称七叔为“七官”,颇有几分猫戏鼠之用意。
太清四年三月二十四日巳时三刻,正北方江面上,岳阳郡中正卫溢所率四十艘战船赶到,众将士略感欣慰。太守柴威等得有些着急,问:“为何缓缓来迟?”
卫溢道:“这湘水北流,而船队逆行,自是不易,又加上这水速着实大了些,想必也可能是上游山中多雨。”
湘水上游山中多雨,前边又有人在筑坝挡水,若任其行动,不出几日,那湘州城水势渐涨,城内近半被淹,可不就是要兵败如山倒的阵势?
“八百里潇湘山水绵延不绝,湘西十万深山之溪流源源不断汇集湘江,一路向北直上洞庭,可是他一道堤坝就能拦得住?”卫溢说完,仰天,却未长叹,大概是不敢。
柴威摆手,示意卫溢莫要再言说下去,而是吩咐道:“眼下事态严峻,我等需兵分四路,水陆并行,陈延年、孔双休各带一千人马,自湘江东西岸边间道而行,呈两翼之势向前推进,我带一千人马沿东官道前行,节下率船队冲锋在前,届时在黄鳝洲以北水域集结,我与陈延年、孔双休约好以三股烽烟为号,弓弩齐发,江陵众贼焉能不亡?”
论级别,郡中正比郡太守低了整整一级,太守柴威却称中正卫溢为“节下”,此二字在南梁期间乃是军中平级之人相互尊敬语,由此也可知柴威对卫溢之笼络与安抚之心。
兵曹掾佐陈延年、金曹掾佐孔双休领命而去。
间道而行,就是抄近路快速行军。
柴威与中正卫溢对视一笑,道:“那二位贤弟,堪称你我弟兄之左膀右臂,那湘东王萧绎在江陵城中坐井观天,想必是不讲这些情分的。”卫溢在船头抱拳施礼,算是对柴威之语的积极响应。
若不是近年柴威常往来于岳阳郡与湘州城之间,他当然不敢如此放心大胆地调遣分派。陈延年、孔双休二位掾佐又是柴威一手提拔之后生辈,对此行军线路地域形势自不陌生,因此他对这场会师之战更感觉稳操胜券。柴威放言道:“我三千兵马,若拿不下萧方矩五百人,如何说得过去?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莫说是弟兄们小看了我,就连我自己也不再把我当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