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悦轩体力过人,林中行动依然十分迅捷,此乃陈延年对其极为常识且钦佩之处。他弓了腰在前面带路,集中精力察看那些箭矢到底来自哪里,一直苦于无果。陈延年所率一千人兵分了三路,章悦轩这一路人数最多,当属最寄厚望者。
有时,兵曹掾佐陈延年会觉得头顶上的风突然停了下来,杂乱的林子里就安静得异常,就让人觉得太阳光更毒辣,也更觉得今日之事愈加不可知不可测。
前面,军候章悦轩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就算是不再前进之时,也是保持了弓腰跨立的马步姿势。这才是真正有实地野战经验之人,时刻将身体重心放低,除了稳准之外,更重要之处是不易将自己暴露给对手。他的身边是三个持弩机的军士,再后面是两个步卒,背了重重的箭矢囊袋,紧紧跟随,算是随时为三个持弩军士搞好保障。
眼前的林子地里阳光斑驳,一人难抱的老树与碗口粗的小树与散落的丛竹与无处不在的藤蔓交杂生长,陈延年没想到能在此体会到什么是寸步难行。他在旗手突然毙命之前,一直误认为今日会在黄鳝洲一带发生激战,没想到途中竟会这般骑虎难下。章悦轩说:“如此盲人瞎马,搞不好就送了命,得找一处制高点。”
陈延年心里说,你这不是废话么?我还不知道占据制点之重要性?只是这眼下每向前挪一步都是吉凶未卜生死难测,谁知道江陵来的那些龟孙子畜生王八蛋们在藏在哪里呢?
众军士兵卒内心忐忑不安慌乱惊恐毫无章法之时,章悦轩疾速前行弓身靠近了一棵枝干扭曲的侧柏。承蒙天风雨露之滋养,平日里少有人迹的山中并不鲜见这样的古老柏树。
水桶粗的侧柏树干与一株挺拔的水杉紧挨在一起,如同相互搀扶的亲人。侧柏的枝干外形如一尊佛塔般沉稳,章悦轩弯腰接近如风一般无声无息,展示出他过硬之军事素质,身后紧跟了一个手持弩机的军士,二人似是心照不宣。
战场上的男人之间往往就是这样,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即可明白相互的心思。章悦轩一挥手,那军士就攀上了侧柏。眨眼就是两丈的高处,章悦轩说:“棵子,看见了就干掉,甭含糊!先给老子干掉再说!”
攀爬到侧柏上的军士叫庄棵,弟兄们皆称之为棵子。
弩机手庄棵今年才十九岁,乃是湘州上隽郡丞庄世明之子。南梁之时,如此出身即是有前途之人。怎奈庄郡丞殒于太清三年八月十三日的增援湘州途中。究竟死因为何?随从人等无人说得清,弓法娴熟但读书不多的庄棵也无力追查,只是觉得疑惑重重,久久地憋了一股子气。
三下五去二,庄棵攀上侧伯之时,与其相隔不足一里地的探子汪山虎并未发现这边的变化。毕竟,二者相隔了一里之遥。但,与汪山虎同在一棵老桑树上的陈儿洒却凭直觉认为,一里多地之外的那一棵庞大的侧柏,极有可能会成为对方必定会占据的制高点。
心中一闪而过的这个念头,曾让陈儿洒的心中隐约飘过一丝惊恐,战场上的制高点是什么?那将是以一挡十的杀人利器。
湘州刺史河东郡王萧誉凭什么牛逼轰轰到这个份上?
凭什么被围困了半年之久仍然稳如泰山?
还不是占据了有利地形?
王大将军若能在湘州城外有一处仅比城墙高半丈的山头……
有枣无枣盲打三杆,陈儿洒顾不得多想,对着那棵老柏树狂发三箭,皆射中侧柏上段的树干。
或许,这就是运与势之区别。
陈儿洒的连发箭矢没有伤及对方身上的一根毫毛,却让军士庄棵发现了蛛丝马迹。仅仅是那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庄棵就认定那是两个人!他向树下喊道:“陈掾佐,正前方,偏东南一点,一里地之外,那棵老桑树上,至少有两个贼!定是江陵的贼!”
本是同一阵营兄弟,如何就成了相互口中的贼?
“江陵来的贼,让他们有来无回!”话未说完,庄棵扣动了弩机的悬刀,他似是瞬间想到了阿耶庄世明去年夏秋之际死于湘州城外,必然与江陵出兵讨伐河东王密切相关。庄棵想起了阿耶,堂堂的大梁国郡丞,如何就那般蹊跷地死了?庄棵的眼中含着泪,难免食指在抖,但悬刀已施放,箭矢已飞出。
前文说过,悬刀就是扳机,只需右手食指轻轻一触,至少有一支箭矢飞速射出。陈延年心里“格登”一下,暗想,江陵的逆贼们果然是有备而来啊,他们如何就占据了高处的有利地形?
头顶之上,弩机手庄棵有些兴奋,喊道:“好,给老子摔下一个!该死的畜生们,有种就来吧!”
陈延年一听,“啊”了一声,道:“好,这得这样干!”
庄棵又连发两箭,那棵老桑树的枝条只是在随风摆动,未再见到人落下。
这个过程极短暂,甚至短暂到庄棵难以相信一里地之外的树上果真是落下一个人?会不会是眼晕了?
庄棵转移了视线,他认为一棵树上不可能有两个人。但要人命的问题是,那些人又会在哪里呢?血债要用血来还,我至少要把那个一箭射中擎旗军士的人找出来吧?
被庄棵射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自认为足智多谋的陈儿洒。
此事,极偶然。
陈儿洒根本没想到他能在战场上中箭,陪着贺若敦将军挺进禹门口的途中,那么多人中弩箭而死,我不也活着回到了长安?又活着回到了江陵么?战场上的箭矢都是专门射中那些胆小怕事之人,越不怕死,越不会死,越怕死,越会死!
这是陈儿洒的世处哲学,也是更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之士的人生感悟。但,有时,并非放之四海皆准。陈儿洒被极剧烈的疼痛折腾得突然就清醒了许多,他知道今日必将大事不好。
不过,中箭之后,陈儿洒反而想起了贺若敦,虽极不认可贺若氏之为人,却偏爱他那一匹骏马。如此那般一匹西域名马,如何就被东魏军中的弩机手给射死了呢?会不会是弩机手暗中瞄准好了,就是要杀死他的马?
弩机箭矢的致命威力,在南梁之时仍是天下无敌之大国利器。那支铸铁的箭矢几乎穿透了陈儿洒的右胸,他先是失声尖叫,右手麻木,软得跟汤面一般,忙用左手去摸那矢杆,试图将其拔出,却是更钻心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