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偏西一点,江面上无风也无浪。对于在江上行军久了的人来说,水面若过于平静之时,反而需要百倍小心。
岳阳郡中正卫溢在船室中静听自己的心跳,他不想与任何人言事,表面上看是行军这半日,在船中摇晃得累了。其实,实是他不敢想象今日会有一个怎样结局在前面等着他以及他的众弟兄们,更不知与岳阳相邻的益阳、吴昌二郡此刻有无行动。那二郡之太守若是骨梗之流,随便派出一点兵力前来捧个人场,还能不把江陵众贼吓退三里?
四十艘战船编队而行,甚是壮观。三日前,岳阳郡中有探子曾来过虾蟆湾码头,卫溢由此知悉这码头基本已废,岸上百业萧条,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巷里弄,如今却是人畜皆无。又以为,太守柴威早已派出两路人马先行刺探,那筑坝之人不过区区五百,可谓寒酸。我岳阳大军以众御寡,胜券在握,自当高枕无忧。
岳阳郡中正卫溢甚至以为,这船队若能一举突破黄鳝洲之筑坝,岂不是直抵湘州城下,逼退王僧辩的围城大军?若是那般,河东郡王将对我等众人该是怎样的感激?
此时,沉默了一路的岳阳郡尉苏良站了出来,说:“中正需谨慎才是,前方江岸险象环生,不可过于轻敌。”
卫溢“嗯”了一声,眼睛一直盯着船室前面的船队,并未瞧苏良一眼。郡尉之职本是职掌郡内军中事务,相当于后世之地级市军分区司令员,或县级市武装部部长。
怎奈这个襄阳城中世家大族出身的苏良,众人面前表现得过于文弱了些,自身又无多少骑射功夫,遇事不够果断,治军不够严格,平时尚能掩饰局面,战时怎敢托付?
或许,这正是柴威将水军指挥大权交到卫溢手中之缘故。由此也可看出,萧梁政权之弊端,州郡军政官员任命,过于看重出身与血统而非实际才能。
苏良说:“离那黄鳝洲越来越近了,江陵之人岂能无防备?前方虾蟆湾,民风轻浮,见利而为,无利而散,又是湘州城北第一处交通咽喉……”
卫溢摆摆手,并不答话,心中却想,你让老子如何谨慎?让这四十艘战船停在江面上踏步不前么?老子此生最恨你这种全凭一张嘴之人,要知道,我这若差事,本来就属于你,何必让我出来担惊受怕?
……
待到江上战船离岸上抛石机越来越近时,外都督罗方横反而犯了难:我是先抛火蒺藜,还是先发弩箭?若先抛火蒺藜,与那战船相距过远,命中有些勉强,万一落下水中,岂不是白白浪费?而先发射弩机,船上之人皆躲在船室中,难以伤及皮毛,反而打草惊蛇。
南梁时,军中本无弩机校尉。台城沦陷之后,湘东王萧绎彻夜研读兵书战策,曾百思不解侯景大军焉何能够横扫千里如卷席?又仿佛一夜之间大悟彻悟,即开始重视弩机制造与弩机战法演练,亲自挑选可塑之材,圈在江陵城外一处庄园别业中封闭训练。萧绎对于弩机的理解,一言概之:“战马跑得再快,终快不过弩箭。”自此,荆州诸军中,每部暂设弩机校尉一人。
外都督罗方横麾下弩机校尉凌金锐,本是射声校尉,今年刚刚二十五岁,出身军籍世家,自幼痴迷行伍之事,随父兄研习弩机已有十一年,于太清三年六月初六在弩机士擂台赛中脱颖而出。湘东王萧绎对此军职设置乃是沿袭汉代军职,射声校尉皆是在精于弓箭战法之军士中层层选拔,且有夜间闻声而射之本领。
不等罗方横发话,弩机校尉凌金锐献言道:“都督为何不先发制人,以弩机射之,待到他们自恃坚船利盾,匆忙靠近我阵地反击之时,再抛出火蒺藜,算他们引火上身也不迟。”
罗方横点点头,遂命凌金锐依计行事。一百名弩机士早已就位,一声令下,齐齐发射,箭矢如秋日蝗虫般飞向江上战船。凌金锐个子不算高,算得眉清目秀的面相,却是个狠人,他命令道:“瞄准了再发射,务必一箭毙命,但凡甲板上有活人出现,务必稳准狠,一箭封喉,绝不能再费第二支箭,唯有让对方死人,方得挫掉其痴心妄想。”
闻听此言,罗方横不由得认真地看了凌金锐一眼,暗想,若不是侯景攻陷建康,若不是河东郡王与湘东王之间起了内讧,假若当今天下仍是太平无战事,像他这般能攻擅战又胆大心细之人,尚不知还要在军中底层埋没多久。此人若生在萧家,岂不是眨眼就是重兵镇守一方的刺史?
江岸边,弩机士一线散开,伍长、什长各自监督,瞄准与发射就变得更加有序。一波箭矢飞过,江面上,行在最前面的四艘战船就慢了下来,且在急急地向左转弯。罗方横颇感意外,问:“这,这是要反击么?”
凌金锐察看片刻,说:“反击?他们倒想反击!”言罢,又命弩机手再射一波,对罗方横说道:“理应是有棹手中箭,非死即伤,船室内乱了阵脚。另一侧尚不知情,仍在摇棹,所以才会转弯。”
罗方横连连赞叹,凌金锐却道:“不过,那些人的脑壳也够用,都督快看,那甲板上,如何一个人也不见?定是担心中箭!”
说话间,箭矢如雨,多数自棹孔而入,极少数射中船舷,自东往西数第三艘船上刚冒出一人,理应是个什么。仅仅露出肩膀,又戴了钢盔,穿了铠甲,手中持了盾牌,像是有备而出。
这边,随着凌金锐一声令下,一支弩箭立即飞奔过去,正中那人咽喉。罗方横远远地看到船上那人的咽喉间喷出一股鲜血,之后,直直地倒了下去。此乃今日开杀第一人,理应看看是哪一位弩机手所为,事后也好论功行赏。罗方横正想着人去察看是何人所为,却又见那船上一阵嚷叫之声,后面陆续聚集的战船队形大乱,也有几艘战船虽说停了摇棹,却减速不力,直直地追了前面的船尾。
凌金锐一手持了盾牌护住自己,又踮了脚尖往远处察看,喊道:“干得好,就得这样干!那船跟咱的一样,有孔之处,即可射,兄弟们,仔细着点儿!”
罗方横仔细一想,此言有理,那战船与江陵所造并无多大差异,行进时除借风力之外,无外乎左右各置十至十五棹手。故此,战船两侧必留出十至十五个棹孔,如小窗,以便于棹桨伸出落入水中。划桨为前行之力,船室中由一人以鼓点指挥,若向左转弯,即左边鼓槌猛敲三下之后骤停,独有右边继续与棹手摇桨相同节奏。
想明白了这一层道理,罗方横若有所悟,又暗觉惭愧,对凌金锐道:“那就交待咱的弟兄们,瞄准了那棹孔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