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汪山虎的尸首相距三丈,沙七却是连到跟前去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不是他突然之间变得冷漠无情,只是心里想不明白,不是说援军已到么?到你先人个驴头啊?到哪里去了?如何不见来到我身边?原本还有十来个弟兄的,一会儿死一个,一会儿又死一个,直到剩下我光杆儿一个,还不见你们的影子,你让老子还能怎么样?你让老子顾命还是顾那些死了尸首?
这就是两军对垒生死对决么?
随大将军南下湘州之前,沙七随军参战的机会并不少,但如此不着头绪的伤亡却是头一回。我连对手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他在暗处我也在暗处,这哪里还有一点点千军万马闻鼓而进拼命厮杀的意思?
没有往年的摇旗呐喊,也没有众弟兄在身后的擂鼓助威,这也算是上了战场?当你身边的弟兄都死去之时,你想继续活下去,还是想痛痛快快地死去?沙七顾不上想这些,他的眼里只有偶尔闪一下的影子,不知道那是在诱惑他还是那边的人拿不准这边还有没有人坚守到最后一刻。
沙七恨死了那个谎报军情说是援军已到的人。
不过,那人已死,恨也没有用了。
从这儿到黄鳝洲,能有多远的路啊?快马加鞭,岂不是放个屁的功夫就打个来回?那么,南安郡王萧方矩帐中兵曹参军庄瑞霖所派出的援军去了哪里?平南将军王僧辩派出的援军去了哪里?难不成全被湘州地面上的诸郡之兵给消灭干净了?
此刻,沙七所不知悉的是相距黄鳝洲仅四里之遥,岳阳郡中正卫溢所率四十艘战船在江面上停滞不前,且伤亡严重。虾蟆湾头的一场伏击战,打得也算漂亮。
只是,没有人将此消息传递给沙七。正因中正卫溢所率四十艘战船被困江中,黄鳝洲筑坝大军方得机会。
你道这是为何?
原来,这湘江东岸先期抵达黄鳝洲的援军,乃是大将军王僧辩帐中爱将,外都督罗方横所率的一千五百人马。岳阳郡中正卫溢压根儿就没想到,半路上怎么会遭遇这样猛烈的袭击?江陵大军若真有这实力,湘州城岂不是早就该被攻克了?
前文六十一回中说过,外都督罗方横年方三十一岁,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两臂奇长,擅骑射,本是王僧辩手下爱将,堪称全才。
太清四年三月二十四日清晨,奉王僧辩将军之命,外都督罗方横领兵出营之前暗中思量一番,悄悄地调配了一百军士,四十辆马车专门司职火蒺藜。罗方横是这么想的:黄鳝洲以北诸郡之兵若前来阻止筑坝,断然不会只是出动骑兵。潇湘之地,但凡有实战经验者,三军征伐,攻城略地,水军必不可少。湘州城外诸郡援军若出动水军战船沿湘江一路南来,我等骑兵一千五百人皆在岸上,岂不是鞭长莫及?我若请求大将军也派出水军,又因水上行军过于迟缓而贻误军机。倒不如早做防备,专在岸上打他那水军战船。
且说那些火蒺藜,本是大将军王僧辩自江陵城中水运至湘州城外大营中,以备攻城之时以抛石机送入湘中。怎奈毛竹搭成的角楼距城墙太远,与当初设想之筑土山十丈以上相差太远,那些陶土烧成西瓜大小的火蒺藜一直没有派上用场。每过些时日,大将军总要派人专门督看防湿防潮,以防备急用之时哑火。外都督罗方横算得有心人,一直苦于此物没有用武之地。
悄悄离开水军大营之时,罗方横暗暗有些小得意,我等在岸上行军,北来的援军若在水上,我正好将这些宝贝抛向尔等船中,炸开,起火,伤亡一片,再有战船受损漏水沉没,岂不是称心如意鼓舞士气之事?
罗方横所率一千五百兵马绕过黄鳝洲北端近邻的金字湾,间道行军,终在未时二刻抵达虾蟆湾头。未时二刻,约是后世之下午两点钟。这虾蟆湾向东拐得有点急,以致于江水在西岸边冲积起一片浅滩,而江水越靠近东岸漕运码头则越深。
从行军图上测得,虾蟆湾漕运码头相距黄鳝洲北端整整四里半,若天气晴好,在虾蟆湾停靠的船夫能站在靠头望见黄鳝洲上的茂林修竹。不过,这一日,罗方横率人赶到虾蟆湾,指挥众军士在漕运码头架起抛石机时,江面上并不是晴空万里。
探子快马加鞭前来报知:“北边三里江面上有战船云集!”
罗方横一眼就看到了为首战船上横挂的“卫”字帅旗,难免大惊失色:“哪还有三里?不过一里之遥。”
漕运码头前此时并无任何一只粮船在此驻留,十架抛石机隐藏在岸边泊位短墙后面,掌机军士三人一组早已就位,只待一声令下即可开工。若从江上向这边远望,码头泊位短墙后面似是干干净净。这漕运码头此日并无车辆船只汇聚,也不过是因为湘州城被围数月,诸郡县城邑之间失去军粮物资转输往来。十架抛石机之外,罗方横还在略高于泊位短墙处暗中布置一百架弩机。
要说这虾蟆湾码头周边方圆近十里,也曾是一处繁华所在,远看俨然一座城邑模样。沿江官道边上馆舍林立,酒坊客栈尤其密集。
江边临水处,又多竹木结构吊脚楼,插入江边岩石上将楼台支撑起的立柱是碗口粗的松木,门、窗、栏、轩皆是湘州,虽无雕梁画栋,却也有几分雅致与野趣。只是,如今人去楼空,处处蛛网飞架,其中仅见鸦鹊往来。不过,也好,弩机手隐藏于吊脚楼间,正好伏击江上来往战船。
罗方横布置一百架弩机时,严下一道命令:“江边馆舍,只许做掩体,不许纵火。”
却说岳阳郡中正卫溢,命船队全速前进,他偏偏坐镇最后一艘船。湘江是由南而北流向,卫溢所率战船在湘江上逆水南下,四船并列,居江正中偏东一些,航速缓慢。
对湘江水流走势,卫溢当然十分熟悉。越是熟悉,他越是知道所经地段哪些是险象丛生处,哪些是一马平川如坦途。与岸上行军相比,水军可谓乐而无忧,只是不知到得那黄鳝洲前,与那筑坝大军将是怎样一场恶战,抑或相互僵持不下,各不相让,又互相奈何不了对方,兵力相当,仅此而已……
外都督罗方横的心,一直悬着,他不知道在此一战,有几分胜算。远远地望去,又因了虾蟆湾水形走势的缘故,为首战船缓缓靠向东岸。难道,这就是千载难逢之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