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队为二十架抛石机,每架由四名军士伺候。一长溜排开的陶罐早已装好了火药,埋好了引绳,用石腊木塞封好了罐口,随时待命。徐车沙哑着嗓子“直接干掉”的话音刚落,军士们划动火镰,点燃引绳,发射手抽掉扣杆,抛杆跃起,二十陶弹应声而出。
二丈七尺长的抛杆如一柄大号的饭勺,陶弹即是那木勺中的饭团。抛杆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起落之间完成一次致命投送,不费众军士之力气,可谓以小搏大,可谓完胜强敌。
罗方横极享受这般振奋人心之激战场景,比那千军万马中的拼死搏杀要好得多,至少在掌握了主动的这一方,不必过于重大伤亡,即可控制对手。虽然亦知这些宝贝疙瘩极费钱,但如此激烈场面百年不遇又大快人心。
一仗下来,与成百上千的军士兵卒亡命于刀枪弓箭之下相比,费些银钱算什么?钱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没这点情怀,可配役使众弟兄为你的功名升迁铺路?
徐车又命令:“第二队,再干!第一队,备药,点火!”徐车的嘴唇在抖,可谓伤痛至极,他没想到宁武会是这般血性汉子。不过是一箭之伤,也不至于毙命,为何对自己下手?这让以后受伤的弟兄们,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上?
江面上极暗极静,远处近处看不到一盏渔火,本属春风沉醉之夜晚,谁知处处暗藏杀机?苍穹中,星光点点,闪烁迷离,拖着引绳的陶弹“哧哧哧”地溅着火星,冒着浓烟,又拼命争着抢着向前奔去。
恍惚间,罗方横想起了太清元年孟秋时节,那些在江陵城北稻田间飞过的蝗虫,遮天蔽日,漫无边际。孟秋本是荆州诸郡晚稻垂穗桂香桔甜之季,没想到蝗虫所过之处却是光秃秃似白骨千里。面对蝗灾,湘东王萧绎有言:“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身边人等皆不解此中意,罗方横并无资格在身边,对此也只是听闻。
火蒺藜陶弹飞过之处虽无密密麻麻状,落下炸开时却能将敌阵上人马杀一个片甲不留。此物与蝗虫,皆是害人危国之兆么?若说扑天蝗虫乃是不可违命之天灾,以火蒺藜陶弹攻击情同手足之宗室诸王,岂不是天地共违之人祸?
“二队,备药,点火!”嘶喊中,徐车突然痛恨起今日过于盲目的出征,防守还是进攻,离开大营之前并未有人说清楚,只是说安南郡王萧方矩带了人马在黄鳝洲筑坝挡水,恐有性命之忧。到头来谁会想到,迎敌即是如此恶战?
这一回,引绳点火的时机似乎更精确,蝗虫般的陶弹皆炸开在落到船上之前。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罗方横看到三艘战船的桅杆已斜向一边,其中一架桅杆上的帆被引燃,飘起灰白的烟,已无人扑救。那些船,肯定要沉了。只是,不知此段江面水有多深?那些残船沉在水底,会不会成为后续战船前行之障碍?
战船沉没,总算有了托底儿。罗方横朝着火奴徐车摆摆手,道:“且慢,且慢,瞅准那些开溜的船,别让他跑喽!一个也不能跑!往死里干!”
“偏右六寸,抬高一寸,一队备药!”徐车果断执行了罗方横的命令,准备轰炸向西向北开溜的战船,心里却骂罗方横贪得无厌,能将对手压制在此,差不多就行了,何必斩尽杀绝?就不能放他一条生命?好歹他们也是萧誉的属下,谁能保证湘东王与河东郡王没有握手言和的那一天?若真有那一天,我们这些人今日如此绝情,今后让建康城中的文臣武将又怎么评说?
很不幸很意外,岳阳郡中正卫溢所在的战船,恰被两颗陶弹先后击中。
本来,卫溢在二层船室中察看撤退船只,多半船只后撤,令他心中暗暗欣慰,此举也算是保存实力。需知道,岳阳郡也只能集齐这四十艘战船,湘州之围若旷日难解,卫溢真不知太守柴威将来拿什么援助城中一臂之力。
此刻之前,郡尉苏良刚在甲板上跳到了另一艘战船上。平日里,他与诸多军主皆有私交,常常开怀畅饮,把酒言欢,此时更想慰藉属下有伤亡之人。
卫溢所在战船的军主是个瘦小精干之人,姓韩,名板而,宣城郡人氏。宣城即后世之安徽芜湖。韩板而二十六岁,身高不足八尺,窄肩膀,小瘦脸,看上去眉清目秀,文文弱弱,实为手段狠硬毒辣之个性人物。这一刻,他正暗中告诫船舱中众弟兄:“今日之势,最终将是拉锯战,既然如此,咱就更不可盲目,万不可白白扔掉箭矢,咱们就在弩窗后头,瞅仔细了再发箭也不迟,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轻易撤退。手中有箭,心里不慌,听我的,先保命,再杀敌。”
韩板而对战局之理解本没有错,面对随时会炸开的火蒺藜陶弹,保存兵力才是上上之策。故此,第一颗陶弹在战船甲板上炸开时,仅仅是将甲板炸出一个窟窿,并无人员伤亡。
甲板上二层船室中,卫溢看看左右,仅有四个端了弩机的军士与他同在,其余人等皆躲在一层船室下面的船舱中,这算不算得贪生怕死?韩板而这小子做得是不是有点过分?
卫溢抬手指指一个军士,吩咐道:“你下去,告知韩军主,酌情撤退,伺机反攻!”未等那个军士动身,卫溢抬脚跨过门槛,来至船室外的甲板上,但见被陶弹炸出的窟窿如竹筲粗,完全能够漏下去一个人。
足有二寸厚的松柏甲板竟能让这东西给炸得稀巴烂,可见江陵城中之人所仰仗此物有多大威力。大小不一的陶罐碎片,散落甲板各处,踩上去异常坚硬,隔了靴底也能感知十分灼热。
前去传达命令的军士来至卫溢身后,小声道:“中卫何必暴身于外?今日战局,敌强我弱,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避其锋芒,蓄势择机再战也未尝不可。”
“哦?”卫溢听得十分惊讶,暗想,这也是个难得的人材呀,一个弩机手的见识,如此中肯如此入木三分,岂不是白沙在泥?忙问:“你如何称呼?哪里人氏?”
未等军士答话,一支弩箭飞来,穿过了卫溢的咽喉,军士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眼前的突然变故。卫溢大张了嘴,伸手去抓那箭杆,“啊”了半声,手不敢再碰,中箭处生疼,站立不稳,前仰后合地摇晃了起来。
那军士赶紧伸手拉住卫溢的胳膊,道:“中正小心!”
哪里还来得及?卫溢的嘴里喷出了血,他觉得天旋地转,双腿就软了,倚在军士身上,又重重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