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受到崔茂云的启发,曲军候宋法和亲自提了一张盾牌,与军士们一起装药埋引信封罐口操控抛石机,先是轻挪位置,调转方向,又调了横梁之高低,然后才是五枚陶弹先后摇头摆尾地应声而去。
梁朝末年之时,抛石机尚属国之重器,但其制作工艺较魏晋时并无明显改进,更谈不上一千三百年后钢铁火炮必备之手摇方向机与高低机,一切还处于人工调整阶段。因此军士们操作起来极其辛苦,完全要凭个人悟性。惟独进步之处在于三百年前势石碇铁碇,如今则是装满了火药的陶罐。
陶弹的引信如同长长的尾巴,溅着火星冒着烟,疾速地旋转着在空中飞行,姿势很吸人眼球。用后世之人常挂嘴边的一个词,就是很拽。
曲军候宋法和瞪大了眼睛,紧闭了嘴巴,下牙咬着上嘴唇,满脸凝重地呆立在原地。此刻,他最在意这一家伙能不能炸死几个人,而且是多多益善。在他看来,若对方没有死一个人,我与弟兄们这一番忙活,纵然万般辛苦又值几个屁钱?
干活儿之时,军士们偏爱沉默。抛石机三字在南梁军士中显得过于文绉绉,不论朝野,但凡有一点文化之人皆看不起军中兵卒,此乃社会风气使然。
宋法和跟众多弟兄们一样,把军中一切稍有费脑之事皆称为干活儿,也算得无声之对抗,你说老子低贱,老子就粗给你看,老子就野给你!
崔茂云站在不远处做冷眼旁观状,心中暗暗思索若再打不中,还能怎么办?也得替弟兄们想一想,总得找点儿事情出来振奋一下士气。
远处,外都督罗方横的队伍差不多已经挪动到三岔口的正中间,又像是停住了脚步,军士们提了盾牌围成一个椭圆!如此看来,进攻的劲头不足,加倍的小心则绰绰有余,甚至有些过了,若是总担心死人,那最终的结局就是极有可能全军覆没,死绝了营盘。
这个念头极不祥,曲军候崔茂云把持不住自己的心思。不争的事实摁在眼前,弟兄们谁不觉得窝囊到家呢?莫说是湘州诸郡之兵不习于荒野征战,江陵大军也不过是从侯景渡江围困建康台城开始日夜操练。安安稳稳的日子过得久了,谁愿出兵打仗呢?
两支不擅长丛林作战的队伍,僵持在一处螺狮壳般的地场上,施展不开手脚,摆不开阵角,差不多也就相互看穿了对方的本质。崔茂云随大将军出征这半年,时时感觉自己如蛇一般脱了几次皮。
对面,此刻,孟恩泽带了弟兄们留在罗方横身边,必定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那些弟兄们行动迟缓之态,也能猜出几分尴尬,劲敌在暗处,搞不好就会死人,这哪里坐而论道就能化解之事?
今日算不算得风和日丽?如此好日子,外都督罗方横当然体察不到,他一定焦急万分,与众弟兄缓缓步行,可有个尽头没有?如何就落到了这一步?悲催不悲催?可怜不可怜?
那边的一切,崔茂云能够看得清,也多亏了东边山峦上方的一缕暗红。
太阳仍潜伏在山那边,但这边已经亮亮堂堂。此时也算看清了这片地域的本真面目,不过是几堆山丘几片林地,中间纵横穿了暂时没有水的溪谷和春草刚刚返绿的驿道。平日里少有人行,驿道上草蔓横生,弟兄们难免会觉得荒凉。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谨慎,放心大胆地走就是了,那原本就是路!御书屋7ys
崔茂云看到了往日里十分亲密的弟兄们,此刻算得可怜,如何人人都下了马?
马呢?他们的马呢?那可是弟兄们的另一条命根子啊,如何能轻易放弃?崔茂云想到了战马极有可能已经死于弩箭之下,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罗都督也算得经历过大阵仗之辈,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手把胯下战马消灭殆尽?又如何可能一匹不剩?一个领兵在外征战之人,若是麾下弟兄没有了战马,那跟行尸走肉有何不同?
五枚陶弹如同一个探马小分队,出发有先后,但在空中飞过之方向痕迹却一致。因此炸开之时就有些过于集中,细细想来其实有深刻道理。这就是一个人在临大敌之时,仍能保持冷静的好处。
原来,曲军候崔茂云命五架抛石机为一组,军士们心中也就随之踏实了许多。甚至,众人在第一枚陶弹飞出之后,经过一番合计,由两个军士依据第一、第二的飞行之弧道,又稍稍调整了立梁横杆的位置,后世谓之弹道修正。此为发射弹道专业技能,在此暂不细说。
单说这被昵称为火蒺藜的陶弹,第一枚炸开时,距离岳阳郡太守柴威的战马不足两丈,轰地一声巨响,传得远了就觉得有点闷,但也稍稍有点震耳欲聋之势。屯长梁琮心里急得不行,暗想今日极有可能被玩艺儿给搞死掉。那玩艺儿飞到头顶上就是一团火,铁打的汉子也招架不住,双方实力悬殊太大,这还怎么玩儿?
岳阳郡的屯长与江陵大军中的曲军候,论级别相差一等,其实半斤八两。但这一刻,屯长梁琮极眼馋那些能够抛出火药陶弹的对手们,这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咱手中没有火药,到了如今的地步,只有挨打受气的份儿!
这玩艺儿叫什么?耶娘老子六亲不认啊,飞过来就炸,正中脑袋的话,岂不是一炸一个死?梁琮的脑门子上都是汗,他突然看见柴威胯下的豆青马受了惊吓般一跃而起,简直要把主人甩下去。
“个婊子养地!你慌个么子哟!”柴威平时极少骂人,甚至连粗鲁之言都极少。这一回,他确实有些意外,在马上被甩得前抑后合,众人看得胆战心惊。人不走运之时,喝凉水也塞牙么?
稍有安稳,柴威又开口便骂:“个婊子养地!小庙子地鬼,见不得大世面啥?”
马算得有灵性之物,难道这就是前兆?屯长梁琮拨马向前,他想离得太守近一点,眼下正是效力之时,应该给太守留下一点好印象。
吃粮当兵之人,一切前途还不是都上司说了算?若是悟不透这一层理儿,还真是累死了都不知下辈子投胎转世的庙门朝哪儿。
豆青马仍不安分,像是哪里不自在,不停地转圈、甩脖、摇尾巴,又咴咴咴地叫了几声,里里外外透着可怜,似是比人还急燥。
“个婊子养地!不对头啊!”柴威继续数落他的马,这匹豆青马虽非名马,却也是驮了他七八年的心爱之物,性情温顺,以耐力见长。按说,太守的马,本不该如此上不得台面。
虽是畜生,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尊贵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