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下来,周围安静得异常。自江陵大军围城以来,湘州城头严禁灯火。此刻,头顶上看不到星辰,城里城外都没有一丝光亮。里坊之间,偶有马蹄下的铁掌在石板路上擦出的尖锐声音,传得极远,极单调却有节奏,也就衬托得城中愈加寂静。
不过,湘州城在此之前并非这般萧条。自萧誉司职湘州刺史,皇祖年年降旨减免田赋,可谓州富民强仓禀殷实,百姓安居乐业。一年四季每日傍晚之时,湘州城东南西北四门两旁高悬红灯笼直至亥时方熄。
萧誉左顾右盼一番,心中无限悲凉,却没有回府之意,似是在等飞奴将军自衡阳郡中带回什么消息,又觉得那衡阳太守实在没有拒绝出兵之缘由。
心知肚明的长史司马杜世源伏了身子在垛口上,朝城下察看了几番,说:“殿下理应回府中歇息,那飞奴将军至衡阳城,四百里路途至少一个半时辰,待到衡阳太守定夺之后它再飞回来,又是一个四百里,纵然如何加急火速,少说也得三个多时辰吧?殿下自是知晓调遣兵马之事,着实心急不得。”
“情理之中,着实如此。”萧誉点头,眉头舒展了许多,便转身移步挪向城墙北边坡面马道,一步一步向下走。杜世源紧跟其后,始终相距三尺。城墙根下,早有府中八个持刀侍卫牵了两匹马在恭候。
二人前后上了马,萧誉在前,杜世源在后,却是谁也不说话。
萧誉像是真的累了,懒得说话,杜世源却是忐忑不安,心绪难平。衡阳郡丞杜安民今年二十七岁,乃是杜世源之兄杜世湖次子,他率兵增援而来,会不会横生不测?太守弓政在郡丞领兵在外与敌对峙之时,能否一心一意保障后勤供给?
前文说过,杜世源本是武将,出身江夏郡最大的将门望族。若不是出身名门,二十七岁青年如何混到郡尉之职?仅凭这一条,杜世源也必定会与衡阳郡一干人等谨慎相处。
……
且说飞奴将军一路跋山涉水来至衡阳城中太守府衙,落在厅房前的玉石将军台上。那所谓玉石将军台,不过是南梁时训练信鸽起落的十字地标,高出地面二丈六尺,六尺见方,中刻一个硕大的“米”字,便于信鸽在空中确认方位,如同后世城市高楼上之直升机停机坪。
太守府衙中值守军士取下密令之时已守戌时二刻,即后世之晚上八点钟。太守弓政在灯下展开密令,难免疑惑不解,忙叫人快马召来郡丞金朋,道:“不点名你我出兵,偏偏是郡尉杜安民?”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城中仰仗长史司马,城外托付衡阳郡尉,里应外合,河东殿下这是要将身家安危全权押宝江夏杜氏一门么?”金朋今年三十四岁,与太守弓政同庚,平日里自是谈吐随意了些。弓政说:“既然如此,那就速命杜郡尉星夜启程,火速增援。”
接到太守所派录事掾佐谷悦轩所传命令之时,郡尉杜安民正在营中夜读兵书。因家眷皆在江夏郡,杜安民并未安置单独居处,而是住在兵营中,此亦是叔父杜世源暗中教导:“带兵之人,若想赢得士卒爱戴,须同吃同住,且能冲锋陷阵,身先于士卒。除此之外,尚无捷径可言。”
即刻率兵马沿湘江北上?杜安民虽在预料之中,却也觉得太过于突然了些,究竟那湘州城外有何变故?玩吧anbarne
于是,快马加鞭,跟随了录事掾佐谷悦轩,气喘吁吁地来至太守府衙中。
见了一脸英气的郡尉杜安民,弓政说:“湘州城被围半年,殿下忍辱负重,从未向我等发令调遣兵马,今日傍晚时分突然以飞奴将军传来密令,足以证实湘州城北战事不利,咱们的探子传回零星消息,柴太守出师并不利,由此可知安南郡王萧方矩所率兵马绝非平庸之辈,贤侄率人出征,还需要谨慎行事。”
无论资历与年龄,衡阳太守弓政与杜世源称兄道弟,因此称杜安民为贤侄,属随意不足,客气有余。
“湘东王派大将军王僧辩南征,大军围困湘州半年之久,虽说对外号称三万,但至少也有两万五,我区区一千五百兵马,如何撼动江陵大军。郡王殿下如此一招,意在挠一挠王大将军的腋下么?”杜安民向来谨慎,又娴于军旅诸事,断然不会蒙头出征。
弓政忙道:“郡王殿下骤然传来如此一纸命令,我与郡丞亦是不解其中之意,又不敢怠慢,也只得先照办。”说完,将那一纸密令递过来,杜安民展开,扫了一眼,脸上神色淡然,心中却异常沉重了起来,说:“郡王之命,十万火急,我等众人当即刻启程。”
凭字迹,杜安民一眼认出那密令乃是叔父杜世源亲笔撰写,会不会是未经郡王过目?按说,调遣兵马之密令,不该是河东郡王亲笔所写么?
“揣测郡王之意,应是分散江陵大军围城之精力,而非令我这一千五百兵马伤筋动骨,更不是杀入敌阵,近身相搏,莫要误了殿下之本意。”郡丞金朋又展开密令,细细察看了一番,道:“殿下与江陵之争,历来讲求宁斗智,不斗力,我等诸人当须明白这番苦心。依我之见,过了空云城,主力佯装畏敌不前,另分遣五百锐卒夜袭江陵大营。”
五百锐卒?岂不是飞蛾投火?
不过,杜安民点头,看看太守弓政,又看看郡丞金朋,说:“事不宜迟,我当速与众弟兄北上才是。湘州城外十万火急之时,哪能容我等在此闲谈?”
三人一路叮嘱,骑马出了太守府衙,沿了咸集坊西街直直地向北。衡阳城不算太大,自城南步行至城北一个来回仅需半个时辰。若骑马,不过一刻功夫。
“郡尉率队出征之后,我当再选精兵三千,随时待命,”弓政说着,回头看了郡丞金朋一眼,又说:“若殿下再传密令调遣兵马,咱这太守与郡丞,必得一人。”说话间,三人来至衡阳郡北水门内,校场上早已聚齐了一千五百兵马。
城门外,护城河上,五十乘三王斗舰一字排开,只待一声令下,即可抛缆起锚。
何谓三王斗舰?即是装有三架桅杆的三层楼船,相当于小型战舰。每乘三王斗舰上,通常配有连弩床十架,抛石车四架,行军时可运战马二十匹军士四十人。
杜安民深知太守弓政的家底极其丰厚,衡阳郡一时集齐五十乘斗舰尚算容易,再往湘州水运三五千兵马也不在话下。郡丞金朋说:“若是江陵大军欺人太甚,必要之时,痛击勿疑,若是水上相搏,舰上所配弩床弩机皆是杀敌利器,时至今日,放体会郡王殿下当初之良苦用心,如我这般愚钝之人,简直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