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算我胡谄八扯。”康钧镐言讫看看众人,不再言语。
兵曹掾佐雍去疾突然大喊:“水军驾到!看,快看!”
康钧镐展眼远望,果见极远处江面上出现一队舰船正顺水而下。雍去疾忙命擎旗军士跑到最高处展开旗帜,以便江上之人及时看到。
郡尉与水军船队如期而至,当是天大利好无疑,人人脸上露出喜悦之色。然而,谯准却问道:“待到水陆汇合一处,即刻发起攻击么?”
“水陆并进,需看看江陵大营之反应。”雍去疾说完,急急地看了康钧镐一眼。此刻,雍去疾十分在意康钧镐之意见,此亦是军中级别所遗后患,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湘东王府中行参军,其行为见识一定高于自己这个郡府衙中的兵曹掾佐。
康钧镐沉默片刻,道:“危若倒悬,急如累卵,江陵大营中,王大将军也不比你们好过,前两日在湘州城北一处叫黄鳝洲的地方,双方恶战不止,相互皆有伤亡,大将军最为钟爱之外都督殒命混乱之中,怎不令人痛心?”康钧镐正说话间,雍去疾一眼瞅见了江陵大营方向江面上也出动了舰船,不由得大惊失色,道:“你们大将军的消息果然灵通啊!这是要痛歼来敌么?”
“哦?”康钧镐顿时疑惑不解,道:“这个嘛,我就搞不懂了,我等众弟兄刺探消息被俘,无人回去报信,大将军并不知你们衡阳郡发兵,哪一个走漏了风声?”
……
原来,昨日夜间,河东郡王府帐下都督牟超调集了十艘运粮船,率一百五十散卒来至湘州城南护城河上打捞水中沉尸。而那郡王府中,萧誉辗转半夜难眠,和衣半卧在榻上静听消息至丑时三刻,那只飞奴将军终于把衡阳郡太守弓政的密信带回。不过,密信只有七个字:亥时初刻已发兵。
“王重!”萧誉顿时打起了精神,轻轻地喊了一声,门外随即进来一个带刀的年轻侍卫,单膝跪地,低头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传令主簿杨允,让他带着记室、舍人、门令史等众人,前去南门外增援牟超,你告诉杨允,湘州城朝不保夕,人人都得出一把力,总比坐以待毙的强些。我,这也是没法子了……”说完,萧誉满脸愧疚地摆了摆手,侍卫王重就一路小跑着去传令了。
“我这算是有辱斯文么?如何沦落到这步田步?”萧誉重重地歪在榻上,眼中涌出了泪,又自言自语道:“堂堂湘州刺史府衙的主簿,要带着那些记室、舍人去打捞尸体,他杨允能想得通么?往日里,他们都是斯文官吏,自以为高贵于常人,却又骑不得马,拉不得弓,使不得刀,当然也不会伤人,唉唉,若干不得这些差事,那就由着他们去吧!”
此举既然令萧誉的心情如此复杂,那么,主簿算是多大级别的官员呢?xiashurg
原来,南梁时,州刺史府衙主簿,相当于后世之省一级政府里面的办公厅秘书长。在当时,湘州相当于二线省份,一线之地乃是荆益郢雍四州。这一点,从刺史任命上就能看出,荆州刺史萧绎,益州刺史萧纪,郢州刺史萧纶,雍州刺史萧詧。前三位,萧绎,萧纪,萧纶,乃是开国老皇帝之子,妥妥的亲王。后一位,萧詧,乃是前太子萧统之次子,与湘州刺史萧誉是亲兄弟。前太子长子萧欢已殂,次子萧詧为大。
湘州虽是二线省份,又因为刺史身份非同一般,故此,府衙组织体系与一线四州并不逊色,人员配备亦是经过了严格筛选,皆由建康方面考察推荐人选。州府衙主簿,属下的记室、录事、奏曹、舍人、门令史,相当于各有分工的秘书一、二、三处秘书。这些人,平日里袖手高谈阔论,满嘴里尽是家国天下,如今突然被命令前去从事苦役,自是一时难以接受。以萧誉之精明,其中尴尬与不甘及抵触,当然能够体会得出。
且说帐下都督牟超行事果断,仅至丑时末刻,已从湘州城南水中捞出尸体九十七具。装在一艘运粮船中,却未及半舱。天知道郡王殿下让准备十般运粮船,这是要从水中打捞多少死人?
不过,要说这水中捞尸,在牟超看来易如儿戏。那些水中短命炎人,临死之时多是铠甲在身,有的甚至连头盔都系得结结实实。即便落水而亡,仍是披挂整齐。几日过后,又因被江水浸泡得四肢粗壮,皆浮在水面上,既好找,也便于抓住。
身为帐下都督,往常之时与横死之人打交道多了,此刻也不觉得有多反常,牟超说:“弟兄们,在船帮子上站稳了脚,铁钩子远远地挂住那货的腰间皮带,他还往哪里跑?与死狗无异嘛,杠在抛杆上,扔进舱里就算仁至义尽,送他们回老家,这也是积德之事,只是弟兄们需提防些,莫让那污秽血水贱得咱身上。”
先期打捞之时,牟超又派四个散卒返回湘州城中,去找那工曹掾史与仓曹掾史,划两架柳叶子舟,运来了六筐生石灰。待到一具又一具尸首被抛入船舱中,就有两个散卒将那成块的生石灰扔到尸首上。
船舱中积起了污黑的血水,生石灰块吸了污水,哧哧地冒出成团的雾气,小一些的生石来块就抢先一步“啪啪啪”地松散开来,变成了粉面末子,再有尸首被抛入落下时,石灰粉末子就飞溅起来,四处弥散,远远地闻到了一股呛鼻子的怪异味道。
郡王府中兵参军佟维泮在南城门上闻得了消息,当然要出城到运粮船上抚慰一番。牟超与佟维泮相熟得很,当然不把他当成多显赫之人,调侃道:“你这南门校尉好好想一想,这一片水底下到底沉了多少人?若捞扯得差不多了,我也好回禀殿下,大功告成啊!弟兄们也好早早地回去喝一坛烈酒,杀一杀身上的晦气。你身上若有碎银子,爽快点掏出来,让弟兄们沽两坛子酒喝喝,也念着你的功德。”
“前日交战,差不多也就这几十个冤死之鬼!你跟弟兄们这番忙活,应该差不多了。”说着,佟维泮果然从怀里摸出两个银锞子,拍到了自他身边经过的散卒手中。
中兵参军佟维泮转任迎瑞门城门校尉防守南城以来,自是对那些沉在水底之人心有余悸,他说:“据我所知,江陵众贼伤亡惨重之役,当是三月初八在望海门外那一战,五艘战船皆沉入水底,据说,那一日,损兵折将七八百。”
牟超一听,心里像是砸下一块石头,暗想,若再去望海门外捞尸,手下这些弟兄岂不是连造反之心都有了?我也知道那一战死人不少,只是那地儿偏北一点,差不多顺水北流而去,还捞什么呢?
“水中尸首自是不宜久留,过几日天气转暖,湘州城外水中沉尸腐烂,臭气熏天,城上守卒焉有不为疫气所伤之理?”佟维泮这番话,直说得牟超心中阵阵作呕,忙道:“罢,罢,罢,我带弟兄们转战望海门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