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钧镐与雍去疾相隔六尺有余,同样站在丘岭至高处,居高临下向北俯瞰,将一切山川地理看得清清楚楚。康钧镐心中已对战局有了把握,但不能立即说透,必须抻一抻,让这些人有一个慢慢接受之过程。
世上之事,不到火候,急也没用。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康钧镐说:“事已至此,在我看来,你此时杀了我等众弟兄,我们算是死在劲敌之手,耶娘妻子尚能活命,子孙后代也能仰仗此绩奔一个锦绣前程。可是,你若留我等性命到你们败亡之时,我们七个终算是投敌失节,必遭唾弃,最终下场仍是一个死。以湘东大王之心胸,最容不得三心二意之人,焉能容得我等众人曾屈节于尔等?”
这话让人听得不爽。又不是两国相争,如何算得投敌?若在去年此时,所有人等不皆是梁武皇之臣民?
雍去疾麾下众弟兄被那一席话说得齐刷刷地转头,盯着曾被横搭在马背上折腾得求死不能的行参军康钧镐,眼神中难免有顶礼膜拜之情,也有人不理解如此一个能言善辩之才俊,如何就被涂典运的一众弟兄捉了个正着?
什么涂典运骑在马上前后左右地转悠,手中那把宿钢刀,交在左手也不是,握在右手中也不是,直晃得屯长谯准有些心烦。屯长是什长的直接上级,按说训两句也在情理之中。但碍于涂典运活捉了江陵大营派出来的刺奸曹行参军一众人等,话到嘴边也只好忍了。谯准是个谨慎人,他知道自己多年未有实战经历,今后即便是打起仗来,也未比就能活着回衡阳。如今战局并不明朗,生死胜败似在一念之间,天知道明天谁看谁的脸色端碗吃饭?
康钧镐下定了决心,冒死也要实施这一计划,道:“说一千道一万,咱们也算是各为其主,谁都没有错,只不过是背后所依靠之人将来命运,与我等生死息息相关而已。”言至此,康钧镐对着雍去疾点点头,眼中尽中无可奈何。背后所依靠之人,可不就是说湘东王萧绎和河东郡王萧誉,如此两个阵营之间,本应是枪头一致对外,先把大国贼侯景灭了才是正理儿。
“湘东师出无名,我河东殿下当然不服,今日调遣衡阳郡兵马,实属无奈之举,依我个人之见,王大将军也算是一世枭雄,难不知取之以道,用之有节之理?露营在外半年有余,兵马粮草器甲供给都讲个极限……”雍去疾言至此,转念又一想,此人也不过是个行参军,与他讲这些硬道理,又有何用?他也作不得主啊。
果然,康钧镐黯然道:“我愧为刺奸曹行参军,若是死在剿灭侯景之役,也算是为国捐躯,如今么,纵然我也懂得一些财尽则怨,力尽则叛之理,只是又有何用处?”
“此言极愚蠢!”谯准粗暴地打断了康钧镐的话,极不理解地喝斥道:“不成熟之人会为一时冲动之事而死,成熟之人却会在冲动之时卑贱而活,你是在求速死么?可想清楚了死与活之间取舍大义?”
“人若一死,还谈什么大义不大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死了还不都一样?黄土陇头,谁还能分出个三等九级十八班?”康钧镐的脸上越是堆着笑,雍去疾的心里就越是不踏实,此人难道真的想快快死去么?我杀了他,又有多大的意义?乱军之中,两军阵前,多杀一个人,少杀一个人,对于胜负之定局并无多少影响。
雍去疾翻身下马,走到康钧镐的跟前,说:“康参军,依你之见,今日这仗,该不该打?”90文学网90x
“打?拿什么打?”康钧镐收敛了笑容,又问:“你们衡阳郡,今日派出了多少兵马?可是郡守亲自率队出征?”
雍去疾脱口而出:“三千兵马,分三路并进,那江东岸嘛,也有一千骑兵如我这般,水上船队五十艘,皆是青龙、白虎舰,又都是太清三年正月里精工打造,那舰上配得弩机弩床,本为备战侯景,谁料想今日即将骨肉相残?”雍去疾并不善于撒谎,狠狠心,才虚报一千五百兵马,又怕康钧镐不信,又忙补充道:“太守坐镇后方,随时增派援军,辎重器甲,有求必供。”
康钧镐频频点头,却不说话,只是满脸浅笑,认真地盯着雍云疾。其眼神,极友善。谯准看出了浅笑背后的端倪,喝道:“有屁就放嘛,盯着人奸笑,显得你有多大的狗城府么?都是为人跑腿儿卖命的低贱之人,谁也不比谁高明到哪里去!你在这里装得哪门子二逼?”
“这位弟兄说得很是!我等确实皆是为人跑腿子卖命的低贱之人,”康钧镐依然在微笑,道:“不过,我想请教诸位,三千兵马,兵分三路,江东一路,江西一路,东西各一千,对吧?剩下那一千,搁在水上行军,对吧?皆是青龙舰、白虎舰,对吧?”
雍去疾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他看了谯准一眼,神色复杂。康钧镐又道:“弟兄们,破绽就出在这一千水军,诸位弟兄都是军中历练之人,五十艘战船,又皆是青龙、白虎那般十三丈规制大舰,一千人马,每船二十将士兵卒?对吗?”
众人恍然,七嘴八舌,悄悄议论。康钧镐收起了脸上的笑,说:“就算你们自上游顺流而下,一艘战船没有十个八个人伺候,那船也极难听得招呼吧?不得控桅杆么?不得摇棹么?不得掌舵么?难不成,你们的水军每艘舰船上仅有十人作战么?”
“哦!”雍去疾倒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还是兄长这般行家里手一眼看出破绽,我衡阳郡既无那般大舰,也无那么多战船,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区区三千兵马,如何撼动五万大军?”康钧镐虽被反绑着双手,此时与兵曹掾佐雍去疾并肩而立,仍然难以掩盖其翩翩神韵。雍去疾抱拳施礼道:“依康参军之意,难不成我等弟兄要投诚于你么?”
“哈哈!”康钧镐大笑,道:“贤弟这玩笑开得实在反常,我等众人被你的弟兄们捆绑得结结实实,如何是你们投诚于我?眼下不过是嘴上谈兵,言者无罪,你若铁了心袭击大营,也未尝不可,万一偷袭告捷,你与弟兄们也是一战成名,名垂战史,堪称左右湘东、河东二王战局之枭雄!”
雍去疾不语,只是紧盯着江面上空云城的方向,他不知集曹掾佐白同喜所督水军战船何时能过空云城,若过了空云城,再到此地也就容易了些。涂典运瞪了康钧镐一眼,喝道:“我家掾佐不过想在此驻足等一等江上的水军,如何会有闲功夫在此与你胡诌八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