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牟超看了那散卒一眼，问：“刘成，你叫唤么子？活的还怕死的？大惊小怪！”

护城河水面上并非漆黑一片，这一刻似是有月亮从云层中出来。相隔几丈之外，竟也能相看得清楚。

“看！”散卒刘成将手中的篙杆轻轻一甩，水面上拉起的一具尸首就落进了船舱中，随之飘散过浓浓的水底污泥味道。

散卒们手中的每根篙杆上都有铁钩，只需伸入水中搅拌一番，待得水下之物浮上来，钩住尸首腰间牛皮带，即可被拖出水面，再有一人搭钩助力，便能甩入舱中。散卒们自幼娴于水上撑船捕鱼，此技无人陌生，干起来自是得心应手。牟超伸手接过舍人潘丰所提的油纸灯笼，弯了腰低头去看，终于知道那尸首竟然只有腰身而没有双腿。

我去！怪不得如此那般轻盈，少了一小半儿哪……

“是？是……被砍掉了双腿么？”录事谷永太停住手中的篙杆，慌慌地看一眼，忙扭头躲开，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嘴唇哆嗦着，又抬手去抹额头的汗。谷永太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竟不敢再去看船舱中接连落下的另外几具尸首。这世上，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如何是被砍断？”主簿杨允淡淡地一笑，说：“据我所知，初八日那一战，又不是近身肉搏，咱的人远在城头之上，不过是开弓放箭，如何会砍断他们的双腿？”

更多散卒只顾了抓紧干活，并无人在意这个，杂乱之中仍不断有缺胳膊少腿之尸首被抛入舱中，一股陈年旧货般的土腥之气扑面而来。杨允抬手用衣袖掩住口鼻，腹中依然涌动难言之苦衷。

“这个不用多想，定是鲶鱼啃食所致！”牟超一边说着，一边挥动手中篙杆，轻松地从手中钩起一具尸首。拖出水面时，散卒刘成也知道忙用篙杆钩住，二人同时用力，那尸首就被拉上来，又重重地丢在舱中。

“此人生前应不是普通士卒吧？”舍人潘丰将灯笼向船舱中靠近了些，又问：“如何他的两腿还在？”

“他？哦，让我看看，唉唉，他太肥，鲶鱼嘛，近日里吃得太肥腻了些，当然得挑挑拣拣，专拣了清淡些的吃！”说完，主簿杨允哈哈大笑了起来。

舍人潘丰的嘴里“嗯唉”了两声，没有说话，眉头紧得如同腹中肝肠欲裂欲断。但也有散卒在说笑，甚至笑骂手中刚刚打捞上来的人或肥或瘦或高或矮，总之是让人不舒心不爽快。不过倒也能让人听得出，那笑骂并不松快，勉强得很。仿佛不为骂人，而只是为了证实对此并不在意之心情。

牟超的心情越来越不好，又有更怪异之尸首被钩上来，两条腿还在，只是一条腿是好的，另一条就只剩了白茬茬的骨头，重重地被甩在舱中，那几截腿骨就断开了，还弹跳了一下。

极显然，骨头太硬，鱼啃不动，只得丢弃。

只是，水里有鲶鱼，就把江陵大军的亡人吃成这个样子，那得有多少鲶鱼？又是多大个头的鲶鱼？读书网usuu

这是一个要命的念头！

牟超对鲶鱼极熟悉，易捕，且体形硕大，少年时下河汊常有所获，只是价廉，又少有人买，最终还是拿回家中吃掉。虽早知此鱼喜食腐尸，却没想到望海门外的鲶鱼竟然也吃人尸。

世上之事早已存在，只是容不得人多想。牟超心中寻思得不爽，只是手中并不敢停下来，这片水域正是江陵大军当初沉船处，用篙杆随手一戮，即有尸首浮动。牟超甚至觉得篙杆再探得深一些，那些极硬之处似乎就是船帮或船室。

江陵大军攻城之时的舰船，牟超并没见过，只是觉得不会太小，与湘州水军战船理应相同规制。那般大的战船，就这么沉在水下，谁人不觉得可惜？

主簿杨允手中也握了一根篙杆，与他搭档的散卒是个五短身材的少年，脑袋大，脖子粗，又是粗胳膊粗腿，且是腿短身子长的那一类，不大像自幼练武之人。杨允的脸上淌着汗，手里的篙杆有点儿不听话。明眼人也能看得出，仅凭那散卒一人之力，完全能够将那具尸首挑入舱中。

杨允略有尴尬地笑笑，说：“这差事，还得小兄弟你这般力气，如我这般，差不多就是饭桶啊！一天里白吃两碗干饭！”

那散卒只是看了杨允一眼，嘴动了动，露出了洁白的小碎牙，并不说话，手中的篙杆也不停。他不知道主簿是个多大的官儿，但知道此人平时都是在郡王跟前应承。他不敢在此人面前乱说话，谁知道劫难过后又是怎样一个嘴脸？

南梁之时，散卒并不是后世所编纂词典上所言被击溃了的士兵，而是正式编入军中之前的预备役卒，年纪多在十五至十九岁之间。多为贫寒人家子弟，尚未全面掌握军中规则，处于由民向兵之过渡阶段，但能担负夜间巡视城内防卫日常零散杂役之职。

牟超与主簿杨允不在一条运粮船上，相隔了十几丈远，不过能听到杨允在说话。除了舍人潘丰手提着油纸灯笼，其余所有人的手中都握有一根篙杆，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十艘运粮船散落在望海门前的水面上，也不显得有多壮观，却被相隔三里水面以外的细作瞄上了。一时搞不清这边在做些什么，只是觉得行动得有些大，不及时禀报，说不定就是掉脑壳儿的大罪过。那一叶蝗虫舟上的两个人悄悄地划桨，朝南东南方向行了一段又掉头向西，那是江陵大营的方向。

不过，他们并不是一直行进到大营中，大约走了三四里水路，一处芦苇丛中的沙洲上，另有细作接应。得了消息，换作更大一点的舟，急急火火地去禀报大将军帐中的参军。

大将军王僧辩接到消息，难免一时不解，为何湘州城东门外水面上出动十艘战船？难不成萧誉趁两军在黄鳝洲一带僵持之时，要寻机突围么？若是如此，我派刺奸曹行参军康钧镐带人前往空云城，岂不是高估了萧誉调遣南地三郡兵力之高远谋略？

情急之下，王僧辩容不得自己将双方形势想清楚，果断命令刺奸曹参军阮世勋率两艘舰船出征，吩咐道：“正面交战，不可追击，更不可远离湘州城，当下之势，我等兵力不可过于分散。”

阮世勋点齐了兵马扬帆启锚，仅过了半个时辰，即已来到湘州望海门外护城河以东偏南三里处。此时，正值卯时三刻，天光大亮，一切尽在眼中。阮世勋登上楼船最高处，远远地望见望海门前，十艘船竟是首尾相连地拴成了一串。

如此行船，可是要攻击黄鳝洲所筑石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