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奸曹参军阮世勋不敢紧跟,近二年多少回自死人堆里爬出来,他当然知道轻敌冒进的厉害与后果。湘州城东北角护城河拐弯处,水面最窄亦有三里,角楼上弩机手若瞄准发射,楼船上之人中箭必亡。以当前局势揣测大将军之心,不死人才是上上之策,我身边这几个弟兄,也架不住城上一阵狂扫。
那十艘船在水上行得极缓慢,船上之人看上去也不多。如此轻易放过,难免可惜,也无法回营交差。阮世勋忙命带人弃船登岸,沿水边有路之处骑马前行,跟了片刻功夫终于看得清楚,为首的运粮船上,宽三尺长两丈的白绫子横挂在船头,上书八个大字:江陵壮士魂归故土。
孰不知,白绫子上书写八个大字乃是杨允的主意。杨允说:“江陵来的这些个畜生,也不见得个个都是神仙,他们也怕死,得吓吓他们,万一管用了呢?”
当时,牟超看过这八个大字,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成大事情,还得你们读书人。”杨允并不得意,反倒是有些无奈,说:“管用不管用的,试试看吧,死马当成活马医,哪怕是让他们心里膈应一下,也是好的。”
此刻,阮世勋并不知船上所载何物,却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会是收敛了水中尸首。只是疑惑不解,河东郡王用这运粮船搞得么子鬼把戏?
运粮船一路顺流向北,浩浩而行,阮世勋自觉带着十几个随从去追那十艘船实在不妥,只得骑马返回,又登船,又调转船头向着回营之处行军。
牟超率领众人将那十艘运粮船牵引至戴辰门外,便恭恭敬敬地请主簿杨允等人上了码头,说:“主簿与众位大人今日出力甚大,就此回城歇息。”
杨允身边众人一听,自是兴奋得不行,个个长吁短叹,如释重负。唯独杨允一脸平静,并不言语。
牟超又道:“我由此再往西,直至拱极门,城北这段水路还算顺畅,待到这船队进了丁字口,我与众弟兄也将上岸回城。待到那时,我再专程致谢大人。”
杨允的脸色苍白,也可能是饿,也可能是累,但也不失体面与礼节,道:“承蒙贤弟想得周全,湘州城到了这份子上,不死人才是上上之策,待到你回城,也不必专程再谢,免得郡王殿下知道了不痛快。城外大军压境,我等低贱之人还是省事些吧。”
理儿是那个理儿,杨允的话却伤人自尊。牟超的脸上堆着笑,心中却暗骂,我倒要看看,你这条老狗如何一个死法。
拱极门是湘州城的西北门,戴辰门是东北门。戴辰门上守卒禀报了城门校尉,开了边上的水门,杨允等人进得城去。牟超这才自湘州城北捞刀河中顺水而西,过了拱极门,再往西二三里,即是湘江与捞刀河之交汇处,百姓称之丁字口。
湘州俚语有言:大船进了丁字口,无风也能往北走。
为何?江河相汇之处,水流湍急,船借顺水之势,自是无风而行。
暂不提十艘运粮船如何自丁字口一路向北而去,只说牟超率众散卒由拱极门入城,一路步行至刺史府衙的正门外,正要吩咐众弟兄从西角门进得下处歇息,他也好带两个人去郡王府中禀报,突然就觉得腹中饱胀难耐。
我这半日并无吃食,却如何这般难受?牟超正要跟弟兄们说道这番感受,嘴一张开,一股酸臭浊物竟然喷涌而去,洒出面前三尺开外,紧接着即是头晕目眩,忙伸手去扶墙。那墙却是在一丈开外,牟超顺势就倒了,极突然地重重地摔了额头。
刘成手疾眼快,快步冲过去,扶住了肩头,问:“牟哥哥,可要紧?”爱书屋ishuse
牟超心里清楚这是中了邪,说:“都怪杨……主簿那……张乌鸦嘴!”杨主簿说什么来着?刘成并无印象,只是牟超接连又是两股浊物吐出,人人吓得不轻。
事发突然,慌得众散卒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只是没个正经主意。
五短身材的散卒叫傅墨,一听牟超痛骂杨主簿那张乌鸦嘴,问道:“谁去跟那个杨胖子说?他当时不是满肚子感激么?这会子牟哥哥中了邪,正好是他报恩的时候哇!”
刘成恍然大悟,说:“小黑你脑壳儿够使,咱就应该去找他!”
原来,散卒们嫌傅墨这个名字太过文雅,简而称之为小黑。
牟超半躺半坐,觉得浑身无力,抬手抹去嘴角上的浊物,亦觉得双手沉重,忙说:“我一个帐下督,臭虫般的小吏,不过是累着了,如何敢去劳他的大驾?”
哦?在城外之时,不是说得极好么?众散卒无一人年纪到二十岁,此时当然拿不得主意。牟超一手撑着地,想站起来,试了一下,还是头重脚轻得不行,只得说:“扶我找个地方躺一躺,再弄口热饭吃一吃,低贱之人,还能怎么着呢?”
帐下督牟超与众散卒的下处在府衙西南角,乃是一处两进的院落,前院值守听差兼兵器马匹仓厩,后院才是众人卧处与厨役所在。
散卒们搀扶了牟超进得前院,尚未进房舍,又在庭中呕吐起来。
傅墨快步跑到后院,让炊卒端来一钵温米汤。刘成说:“对,压一压!快,喝两口,压一压!”
牟超也觉得有道理,忙接过,又有刘成等人帮衬着送到嘴边,仅喝了两口,腹中却又猛地一阵翻腾,嘴中又喷出一股汁水,腥臭熏人。
又有散卒去南院墙根下井中摇出一桶清水,倒在木盆中,本意是帮牟超洗把脸。牟超却道:“让我凉凉手!让我凉凉手!”说完,也不待众人搀扶,直接挣扎过去,连滚带爬地将双手摁进水盆中。
傅墨伸手摸了牟超的额头,惊叫道:“不对啊,额头冰凉啊,牟哥哥你手热么?”
刘成伸手去抓牟超的手,果然滚烫。牟超却有些冷静了,像是不再那般难受,缓缓地说道:“杨主簿不是说,湘州城到了这份子上,不死人才是上上之策,当时我心里就觉着堵,堵得慌,那叫什么狗屁话?看来,还是他们读书人看得准,这叫什么?这叫一语成谶哪!”
“成……在么子玩艺儿?”刘成不解,又觉得如此拖下去,也不叫个事儿,忙推了傅墨一把,道:“小黑,你快去找那个杨胖子,就说牟哥哥病得不轻,不能亲自去郡王府中禀报,让他看着办吧,要么来一趟,要么代替牟哥哥去郡王面前回禀……”
“哦……额……”牟超两声干呕,打断了刘成的话,傅墨也不等牟超点头同意与否,直接撒腿就跑,出了门,一路向西,经过永宁坊又向北,穿过睦里坊街,终于来到杨允家的宅门前。
傅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家门房中的清客就迈步出来,问:“何事?”傅墨两手捂着胸口,说:“帐下都督,从城外回来,吐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