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宗逊阴沉着个黑脸,斜着看一眼潘丰,向后退了一大步,道:“你我相知经年,知我可是鲁莽大意之人?”潘丰向前退了小半步,想离得近一些说话,万宗逊依然是后退,像是担心舍人潘丰身上有什么不洁之物。
论南梁时官场地位,舍人远在疾医之上,但万宗逊在主簿杨允面前亦是从不谦卑。潘丰似有所悟,忙说:“我也在船上捞过尸首,不该离先生这么近。”
万宗逊转眼看了看远处众人,叹气道:“昨日殒命那几个守卒,你可见过?”
死前极惨,并未眼见为实。潘丰摇头道:“只是有所耳闻。”
“吃饭吐饭,喝水吐水,此乃命中注定,奈我这庸医何为?”说完,万宗逊一甩袖子,仍要迈步离开。
潘丰急躁起来,一把抓住万宗逊的袖子,道:“先生父祖三世为医,救死扶伤,所生者无数,早已名闻潇湘,眼下正值湘州城生死攸关之时,如何铁石心肠,如何冷眼旁观?”
万宗逊并不理会这些,昂首挺胸地去了,完全不担心杨允众人以后会给他小鞋儿穿,更知道主簿手下之人皆是文官,断然不会一时冲动而放出冷枪与暗箭。
被斥铁石心肠的不止万宗逊,还有安南郡王府长史宗懔。
原来,挂有横幅白绫“江陵壮士魂归故土”的运粮船顺水向北,仅一个半时辰即临近了青桔洲。自前一日湘江东西两岸援军与岳阳郡兵马陷入僵持,安南郡王萧方矩即命兵曹参军庄瑞霖在青桔洲最南端派出了两个守卒。
其实,这也是左卫将军王顸的主意。当时,萧方矩想了想,说:“嗯,弟弟所言有理,嗯,可不是,你得时刻跟我一条心呀,咱弟兄两个如今算得同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若是父王知晓咱在此胡作非为,一个筑坝拦水的主意,竟搭进去这么些性命,岂不是要杀我的头?”
萧方矩看问题想事情,从来就是这样没有套路可遵循,好也罢歹也罢,完全凭感觉来。与人争执理论时,说他是一时冲动也可,说他是杞人忧天也可。以后世俗人之眼光,萧方矩若能活过而立之年,没准儿他也会成为一流艺术家。萧方矩说:“就算是将来皇三叔平定了天下,咱这一道坝,搭进去几百条命,哪一方都不说咱好,为政之要,仁者爱人,首先这一条就违背了嘛,皇三叔最是仁慈,他哪里容得内斗如此惨烈伤亡?”
王顸忙说:“若责怪,阿兄尽管推说不知详情,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地,阿兄全盘推托到我头上便是,有何大不了?我就不相信,七舅爷还能真的取了我的性命?至于三舅爷那里嘛,事到临头了再想主意。”
其实,王顸心中并没有萧方矩那般悲观绝望。虽说筑坝未成,毕竟已能分散湘州城中河东郡王之守城精力,又死死拖住岳阳郡援军,岂不是一石二鸟之功?
江上,石坝尚未合龙之处,宽约四十一丈有余。兵曹参军庄瑞霖又派军士去探得,水下最深处竟达三丈七尺。如此说来,截断湘江水,水淹湘州城,也不过是南木柯一梦,断无可能。庄瑞霖一脸轻松,道:“筑坝是因,拖住众贼是果,岂不算得助了王大将军一臂之力?当此形势之下,大将军理应有所谋划才是,若是稳坐大营中坐等这边消息,也就太……”
按其本意,庄瑞霖本来是想说“也就太傻了吧”,又见王顸在,当然觉得不妥,只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宗懔将军忙出来打圆场:“想必是城下另有变动,再说,大将军岂是安于现状之人?纵然大将军暂时没有动作,那河东王又是轻易服输之人?说不定,他这二日正与大将军书信往来,各自揣着一本帐,就看谁撑不住呢!”2k2kxs
萧方矩最不爱听“撑”这个字,与河东王而言,硬撑下去是他的本事,也是他唯一之路。与大将军而言,撑是定力,亦是无奈之举,更是姑息之术。而与我这么一个与世无争之人呢?撑,即是需要我在此继续陪罪……
庄瑞霖倒想不了这般复杂,他道:“若继续筑坝无望,倒不如及地改弦更张,早早地写信与大将军言明了,将所有兵马撤回湘州城下,集中兵力,剿灭城中逆贼。”
那是我堂兄,如何是逆贼?他那湘州刺史,乃朝廷任命,哪能张口就是剿灭?萧方矩正在船室中闷闷不乐之时,守卒来报:“江上驶来一支船队,像是运粮船。”
不等萧方矩有所决断,长史宗懔吩咐庄瑞霖道:“速上天台看一眼。”话音刚落,兵曹参军庄瑞霖已跨步到了船室外面,又卷身一跃,站到了船室顶上,大叫道:“将军快出来看看,为首的船上,如何是江陵壮士魂归故土?这可是河东王耍的把戏?”
待宗懔将军跨出船室时,那船队几乎已来至眼前,庄瑞霖说:“船上并无士卒,暗藏了什么玄机?”
“若是无人,近到跟前又何妨?”萧方矩紧随宗懔将军,来至船首,却问:“如何味道异常?”
那船远在百十丈开外,如何就有异常味道?宗懔仔细嗅了,竟然皱眉,说:“殿下快到室中躲一躲,此味道应是腐朽之物。”庄瑞霖翻身自室顶上一跃而下,关闭了船室前后左右的窗户,拉了萧方矩,又朝舱中军士喊道:“启锚,回湘州城南去。”
萧方矩挣脱了庄瑞霖的手,道:“为何撤回?”宗懔已经明白了一切,忙道:“那船上,定是湘州城中腐烂污秽之物。”
“有何可惧?”萧方矩仍是不解。
宗懔颇为无奈,他深知萧方矩之秉性,一旦认真起来,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改。只得如实说:“那运粮船上,不乏亡人之尸,殿下理应嗅得出那味道与众不同。”
“哦?”萧方矩仍不觉得有多可惧,又问:“是要恐吓与我么?”
“腐朽之尸,极易滋生病患。道德经言,大军过后,必有荒年,正是基于此理。兵亡之地,常生瘟疫,河东王动的就是这个歹毒心思。”宗懔强忍着心中之急躁,又说:“殿下速速离开,疫疬之气绝非儿戏,万一有染,所有人等都需杀头。”
王顸一听,紧张得不行,忙问:“难道这船上皆是亡人之尸?”
“眼下顾不得这些,你与殿下与老将军快快后撤,容我带几个人去传令给刺奸都督杜裕铭,再派两个弟兄去江东岸传令,丢弃一切辎重,尽快离开此地。”庄瑞霖计划得滴水不漏,萧方矩却较真起来,问:“我等若是不管不顾,那船上之物岂不是任意驰骋,纵横于江湖之间,明日此时抵达岳阳城,那要祸害多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