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吐得不行?”清客中有一个白脸的胖子,面相和善,口气却不耐烦:“帐下督,不过蝇头小吏,他吐得不行,关我家主上何事?”
傅墨当了真,忙解释:“城外之事,尚未回禀殿下,我等众弟兄,从未经见此事……”
此前,确实未经见过此类事,从来都是牟超为众弟兄们拿主意,谁知道他突然就不行了呢?傅墨不知如何才好,只是觉得主簿杨允若在当面,此事一说便知,何须再由这两个无聊清客传舌?
“如何就吐得不行?干那般腌脏差事,还能不吐么?年轻力壮之人,吐又何防?将那肚之污物吐得干净,之后岂能再吐?哈哈!”主簿杨允从正门里走出来,一眼认出了傅墨,道:“啊呀我的小兄弟,哈哈,是你呀,他吐得厉害,你得躲远点儿啦,牟贤弟理应是中了邪,满满十船的屈死冤魂,可不得拉几个去做伴儿?要拉就把他拉去,你可得好好地。”
傅墨倒不相信杨允这个一厢情愿,望海门外昔日鏖战之域,那死尸沉在水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何早不拉几个去做伴?我等弟兄们好心好意收敛他们送回江陵老家,这不是积德行善之事?如何反咬一口?岂不是狗崽子狐狼野心?
“城中众人,噤若寒蝉,城外冤魂,岂能消停?”杨允之言,理直气壮,又似语重心长:“小弟你细细想来,大军围城这半年,从未死过这么多,哦?几百人,能不叫一个惨?而那些江陵横死之贼,也不过欺我湘州大难之时,既无强臣又无悍将,老话说,取之以道,用之有节,将军在外用兵,也是同样道理,需爱兵如子才,正如善为国之政者,爱其力而成其财,当需因其利而……”末一句话,尚未说完,杨允竟也一口喷出了似是刚刚喝罢的粉螺汤。
当世之时,湘州城中,粉螺汤本是寻常吃食,登不得大雅处。也不过是一碗鲫鱼汤里加了螺狮又加了濡滑的米粉,若不是围城以来饭食艰难,主簿杨允自是不会如此将就。
“哦?使君……”傅墨正听得如醉如痴,当然被这突兀变故唬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手足无措,口齿凌乱:“使君……你,这……”
“噢……”杨允像是干嚎了一声,两眼漠然,脚步瞙乱,站立不稳,身后两个清客忙上一左一右地扶住。杨允觉得心里明白,只是在想用力站稳,脚底下自是无力。一肚子谋国谋君修身养德之道,但嘴里说不出话,又急急地喷涌出一股酸臭污物。傅墨相距不远,那些污物差一点落到身上,向前进一步也不是,向后退一步更不是,忙道:“帐下督也是这般吐法,嗯,也是这般味道,也是这……”
“也是个屁!你给老子闭嘴!”白胖的清客喝斥道:“屁虫小吏,也配得与主簿相提并论!”
“惠田,如何这般?”杨允无力地摆手,道:“他如何理论得你这些繁文琐节?他,不过是个小小儿!”
原来,那清客姓惠,名田,字井然。另一个从未开口的清客看上去小四十岁的年纪,两道剑眉,一双凤眼,喜怒皆不在脸上的那般沉稳,非常友善地看了傅墨一眼,道:“井然贤弟又何必在此小事体上费心思,还是快拿个主意,主簿这般迥异,情势当然不容大意,该叫谁来把脉才是?”爱你电子书anx
叫谁?州府衙的主簿,手底下管着医曹掾史,医曹所属医士哪个更妥当些?平日里个个谈起学问来,那是一个玄之又玄,就怕这个时刻又装起了缩壳乌龟。
不等清客惠田想出主意,但见疾医万宗逊骑了一匹黑色长毛的瘦马,急急火火地来了,马项下的铜铃闪着耀眼的光,清脆的铃声在街衢中传得极远,越显得湘州城内空旷而寂静。
万宗逊匆匆忙忙地跳下马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舍人潘丰也似乎刚刚闻知音讯,一路小跑着从杨家的小角门钻出来。潘丰身形单薄,竟跑得胸色苍白,鼻尖儿上沁着细汗,一把抓住万宗逊的衣袖,道:“宗逊贤兄,快看看主簿这是为何?“
杨允站立不稳,众人只好扶他到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万宗逊并不搭手切脉,只是那么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说:“瘟病。”说完,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叹气道:“咱这湘州城,多早晚得毁在这上头。”
傅墨一听,心中紧张得不行,暗想,若真是这样,帐下督牟超岂不是没了活路?这两个人不过是吐了两口,如何就要死人呢?
“先莫谈毁不毁之事,先顾眼前吧,先生开个方子,抓此汤药吃吃才好!”清客惠田说完,也不管杨允之意,搀了胳膊就往门楼洞子里走。杨允尚未迈开腿脚,却又是一声长呕。傅墨吓得两腿直哆嗦,那一张往日皆是口吐莲花般的嘴里,此刻吐得不再是喝进去的汁水嚼碎了的米粉螺狮肉与鲜荠菜嫩芫荽,而是黄白相间的粘沫子。
舍人潘丰扶着杨允靠住了门墙,转头看疾医万宗逊,不停地使眼色,那意思像是央求万宗逊赶紧安抚一下。不是说医者乃仁者之术么?不求你包治百病,在人之将死时刻,说几句安慰言语总该能够吧?
“瘟病!听天由命的事!莫要枉费心机了!”万宗逊小声说了一句,就垂手而立,不再言语,也不看任何人。论面想,万宗逊绝非那种慈眉善目之医者面相,细而浓的横眉,小而圆的双目,与人言语时总像在狞笑。对人微笑时,又像是暗施一场阴谋。
“若遇上这等小事,动辄听天由命,哪……”惠田看了杨允一眼,又斜了眼睛问万宗逊:“哪,平日里又是钱粮又是职级的,养你们做什么?”
清客不过是吃闲饭的幕僚,将来能不能得到主上之常识,尚是未知,如何这般刻薄?万宗逊的脸上却是没有任何不快,稳稳地道:“医得了病,医不了命,老辈子就是这般传下来的道行,好歹也是读书人,这个,也不懂?”说罢,万宗逊摔手而去。走出去十几步,舍人潘丰忙追了上去,拉住,道:“为何这般绝情?”
“恕我才疏学浅,兄弟尊我为医,可我万某实乃酒囊饭袋也。”说完,深鞠一躬,又疾步前行,潘丰相随了十几步,终将其拦住,小声道:“先生如何这般悲观绝望?为何不组个方子试一试?有胜于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