舫上城垣屋宇楼台馆舍均为上等松柏木造,皆小巧于寻常规制。连舫云本为运兵之用,所造馆舍过于小巧恰恰证实湘东凡事苛求精良之心性,颇有舍本求末之嫌。萧誉所居处,不过是连云舫上一处楼橹庭院,有正房三间耳房各一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战时皆为处理军务之所。自江陵南下至今,停泊在水军大营中,用途几近于无。就连大将军也没想到,此舫如今竟成为安置河东郡王之约会场所。只是,令萧誉顿生鄙视者,乃是此舫如何名为“襄阳城”?皇祖龙兴之地,岂能是你萧世诚用来胡乱命名?
原来,雍州襄阳郡,乃后世之湖北省襄樊市,南齐末期正是梁高祖龙兴之地。萧绎以此示其不忘本,又暗示其远大抱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萧誉当然懂得萧绎之用心,又极反感其窥伺江山社稷之意。
连云舫漂在水上如一方打谷场,却又稳如泰山般牢固不动。首尾各有二铁锚下沉江中,让人顿觉一旦被禁锢其中,可谓插翅难逃。左右侧护栏内每隔两丈即有卫士一人昂首而立,身上没有铠甲,手中没有刀枪。这算什么?纸枷锁么?指鹿为马那般屈人之意么?
人一旦安静下来,有足够时辰将一切事情想透,反而是天大的精神折磨。萧誉被宗懔将军手下之人擒住之前,满心所想皆是如何在湘州城中支撑下去,如何与建康城中互通有无,更在意何时能盼来建康援军。若圣上一纸诏令,他萧世诚胆敢不退兵么?然而横生变故,始料未及,时局扭转得过于猝然,可谓心惊肉跳魂魄未定。
直至被人护送至这连云舫,一切嘎然而止,萧誉猝然之间就后悔了,就有了杀人的冲动。宗懔带人闯进我的郡王府之时,为何不命晁志川所率之人即刻放箭?明明是来擒拿我的,他不过是安南郡王府的长史司马,与我何干?我跟他客气什么?当初我那般顺从,如今他宗懔可顾得我之死活?
萧誉一日两餐准时送至,四个仪表堂堂的军士,小心地抬进来八层食盒,荤素冷热相间,果蔬鸡鸭鱼肉俱全。偶有一餐,甚至有道菜:麻油拦枸杞头,颇有乡野情趣。萧誉不由得心中隐隐而动,这本是建康城中春末时令菜鲜,如何在这湘州城外也有?姑丈阿耶用意何在?要送我回建康么?耶娘已双亡,我还回建康去做甚么?
一日过后,食时,又是那四个军士,又是八层竹漆食盒,又是荤素冷热相间,又是果蔬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军士们一样一样地双手捧出,在案前小心地摆好,同样还是一言不发,神色淡然。萧誉说:“我一人,足以饱腹即可,何必如何奢靡?”
四个军士皆不语,只是应诺。萧誉觉得极闷,你们又不是哑巴又不是呆傻痴儿,我又非十恶不赦之人,如何连话也不搭?
闷闷地吃完,昏昏了睡下,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又醒了,站一站,坐一坐,又躺下,就又闷了一夜。萧誉开始觉得时辰难捱,这是要把我逼疯么?国贼犹强,天仇未消,家国正遭劫难之时,侯景未除,社稷倾危,却将我幽在此处,算是如何作为?
再一日来,仍是四个军士小心翼翼地来,食盒中仍是目不暇接品类繁多,仍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萧誉笑道:“大军围城数月来,可叹我那湘州城内,粮米匮乏,缺东少西,每一日皆可谓量米下锅且捉襟见肘也,而如今,纵然尔等营中财货充积阔绰如此,亦不该盲目耗费。若恐其腐朽难储,何不散施于岸上黎民百姓?”
一时想到湘州城南北沿江两岸百姓,自太清三年夏秋之际背井离乡,纷纷逃难于邵陵、安成二郡,萧誉心中难免涌动阵阵酸楚。我这湘州刺史说起来也是皇家贵胄,如何将百姓祸害至这步田地?
起初几日,传送膳食四军士任凭萧誉如何言语,皆笑而不答,事毕即退。这一日,萧誉拍案而怒道:“恭请大将军前来与我共食,如若不然,我将不食。一日不来,一日不食!三日不来,三日不食!”四个军士仍不答话,只是留下三人单膝跪地而侍,另一军士跑步而去,倾刻过后,又跑步而来,手持一封姜黄色纸函,双手举过头顶,极恭敬地递与萧誉。拆启,但见:湘东大王有谕,任何人等不得与河东殿下语。牛牛nnzne
如此说来,萧世诚已获悉我被宗懔擒拿,也知我被王僧辩软禁在此,却不与我有任何人探讨交流,只是每日派人送些膳食如圈养猪狗一般,士可杀,不可辱!我何时受过这般鸟气?
“啪!哗啦!”整整一层食盒被推至地板上,碗杯碟钵碰撞而碎,汤羹汁水弥散一地,沁香之气扑面而来,萧誉却觉得腹中阵阵作呕,骂道:“奸诈手段,龌龊心思!无赖小儿,独眼逆贼!”
四个军士一听,吓得脸色苍白,赶紧退至室外。
萧誉仍不解气,将案上食盒统统搬起,甩手扔至门外天井中甲板上,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更有一坛米酒,触之温热,萧誉一手抓过,用力一甩,直接甩出院墙外,“咣”地一声砸在甲板上,应该是碎了。司职护卫的众军士,并不上前劝慰,只是平静注视,仅此而已。萧誉喝斥道:“转告尔等主帅王君实大将军,休想将我困在此处,我已看淡生死荣辱,若杀,便杀!若无胆量杀我,让他速速前来见我!我需前往江陵,与我七叔萧重孙共讨灭贼大计!”
如此一番吵闹,萧誉直落得筋疲力尽,嗓音沙哑,却未等来大将军王僧辩。这一日,傍晚时分,护卫军士来至门槛外,道:“启禀殿下,安南郡王乘船而来!”
安南郡王?萧方矩?
“在哪儿?快请他进来!”萧誉一下子兴奋起来,安南郡王萧方矩,不正是我七叔之世子么?他能来,足以说明我七叔与我有诚意,不说是他带了两千兵马来增援么?能见他,也能让我之心意转告湘东王!
萧誉顿时心情凌乱起来,忙对前来传话的军士说道:“快请进来啊,还愣什么?”
“安南殿下之船,与连云舫相距一丈,掌舵军士说……”
“说什么?不能靠近?凭什么不让靠近?怕我与他合起伙来谋返么?”萧誉愤然而起,又一掌击在门框上,骂道:“无耻小人,此本为我萧家琐事,如何被离间得水火不容?”
传话军士再无二话,后退至天井中,萧誉就跨过了门槛,问:“我能出前面这道门?”军士忙道:“大将军有令,殿下可到甲板上,与安南郡王会面。”萧誉暗想,这些军士不过是奉命而行之人,我痛斥他们反失了体面,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