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郡王萧誉快步来到舫首甲板上,果然看见安南郡王萧方矩正在对面一支走舸上来回踱步。走舸及小,十来步即需回头,四个军士手持浆橹,显得有些拥护。萧方矩不时地东张西望,像是十分焦急。然而,待到四目相对时,二人竟一时语塞,萧方矩满脸惊愕。传说中的大恶之人,如何是这般和蔼?
说句什么好呢?萧誉已有十年未见萧方矩,当年的黄口小儿,如今已是玉树临风般,萧誉只记得萧方矩儿时模样,只是当下早已大变。而萧方矩对堂兄萧誉并无印象,若不是这般形式相见,哪里能认得出?
萧誉略显尴尬地笑笑,说:“咱,这个,咱这也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单单是一家人不相识,而且是兵戎相见!”
萧方矩一脸严肃,搭不上话,一时难以应对。
萧誉不想冷场,甚至想讨好这个比自己小十好几岁的堂弟,他说:“你看,咱们,这大半年,你死我活地拼了这大半年,到头来,还是免不了坐下来和谈嘛,唉唉,你说说……你说说咱们这一家人,如何就不能一致对外,共驱逆贼?”
萧方矩心里紧张得不行,面前之人温文尔雅,讲话更是客客气气,他如何就与我父王闹僵了呢?听他说话的语气,也不是一个不讲道理之人啊……
“小弟你来湘州这些时日,咱二人一直未曾谋面,如今我被囚在此处,一连数日过去,我毫无任何作为。唉,你可知道,我七叔将如何处罚于我呀?”萧誉认定了萧方矩理应知道江陵发来的密令。
“父王……从未派人传令于我,这一回……”萧方矩犹豫了一下,想说“这是大将军命我前来,却又交待不谈江陵方面指令”,又一想,江陵城中快马加鞭而来的密令,我并未看到,如何谈及?萧方矩想到此,忙说:“长兄暂时被困在此,也算得骏骥失时,待过些时日,还不是依然指挥千军万马,横扫建康城下,那侯景之流定当是望风而逃,不战即溃呀!”
此番话,毫无意义。尚不知萧世诚如何对待我,哪里还谈得上率军剿灭侯景?若是想让我为国出力,何至于将我困在城中大半年?萧誉突然之间感觉七叔萧世像极了皇祖身边那些善窥人主意曲之流,平日里以诌媚获得晋身,高官厚禄,华宅美姬,人前显贵,荫及子孙。可是,大难来时又如何?由此说来,若要剿灭侯景,不还得仰仗宗室诸王么?更何况,以萧世诚之聪明,如何不明白这层理?
“阿弟可知七叔今日有何密令传来?”萧誉还是难免直奔主题,此刻,他只关心自身之命运。
“姑丈阿耶只是让我来跟堂兄照个面,随便说几家常句,也没说我在这儿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他只是说,堂兄在此无聊,眼下只有我来这里最合适不过!”萧方矩说得唯唯诺诺底气不足,让萧誉感觉他一定是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那么,萧方矩为何能与萧誉见面?
原来,那一日,大将军王僧辩将萧誉带回大营中,又妥当安置在连云舫上,派了仔细之人领兵护卫。回到帐中,头等大事即是亲笔书写密报,仔细地封在锦函中。当日傍晚交由刺奸曹参军阮世勋,戌时初刻由八名军士护送,亲自驰往江陵。
大将军王僧辩帐中悬挂着一幅荆湘宁益形胜图,荆州城千载闻名,湘州城乃后世之长沙,自不必多言。而这宁州与益州,就需特意说明两句,宁州治所在建宁郡,即后世之云南曲靖。益州治所在蜀郡,其郡邑所在即是后世之四川成都。此四州刺史府所辖地域,可谓梁国半壁江山。湘州至江陵,全程六百八十九里,快马加鞭,一夜可达。61文库61enku
阮世勋率人自湘州城南水军大营北门骑马上路,沿湘江西岸驿道北行,经益阳郡西关继续往北,到武陵郡蓝溪驿站,短暂歇息一个时辰,给战马喂些草料,饮些淡盐水,察看一番有无铁掌松懈,之后继续赶路。经赤沙亭西北青云岭,一路向北抵达南平郡,乘船过长江,次日巳时三刻,即上午十点以后,阮世勋终于来至江陵城中湘东王府议事厅前。
若将夜行路线画在纸上,湘州至江陵一线,竟是直直地一道。这一路上,阮世勋连口水都不敢喝,更不敢吃些茶饭。一是防人下毒,二免去大小解之费时费力。此时,站在议事厅前,腹中空空,口干舌燥,浑身骨头如散了架一般。
湘东王萧绎闻得平南大将军帐中来人送信,本不想亲自上前相迎。连续几个月,日复一日地“伺机攻城”,你可给老子攻下了湘州城没有哇?何时能攻下?若久攻不下,按时传送战报又有屁用?
此前,萧绎每日接到战报,阅过之后总难免拍案骂娘,大半年过去了,虽说你王僧辩把萧重孙困在城中,困得密不透风,可是,猴年马月是个头儿?他萧重孙在城中等得,我萧世诚哪里等得?
总而言之,萧绎这一日万万没有想到之事,就是宗懔竟然能够活捉了河东王萧誉!
“如何可能哩?”萧绎终究还是亲自迎接了阮世勋,因为他提前得到了消息,今日前来传送军报之人并非一般驿兵信使,而是大将军帐中刺奸曹参军阮世勋。
这就等于王僧辩提前给湘东王预报了好消息,若不是重大变故,他王僧辩如何会派刺奸曹参军亲自跑回来?
如今看到王僧辩亲笔所书战报,不信也得信!“这……老子……这……如何可能哩?”议事厅前,萧绎手持一纸密函,急急地看过,反而不相信起来!
萧绎看看众人,眉眼间全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这大半年以来,他已极少笑。湘东大王不笑,府中诸人谁敢笑?
不过,再开口时,萧绎却又不看众人,像是自言自语:“如何可能?如何可能哩?我那天赋异禀的侄儿子,我那才华横溢的萧重孙贤侄,如何就让一个宗元懔给活捉了哩?他宗元懔一个糟老头子,行将朽木之人,如何能活捉得了骁勇善战的河东王?你让我萧世诚去捉他,我看,我都未必捉得着他哩!”
阮世勋站在原地,两腿间酸痛难耐,但也不敢随便走动,眼见萧绎有些失态,忙道:“大王欣喜自在情理之中,只是,宗懔老将军的确仅带了区区五十人即捉拿了河东殿下,而且,此中端倪,也多亏了河东王府长史司马杜世源从中遥相呼应……”
“哦?又是杜家的人!”萧绎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令自己镇静下来,说:“哦!那……涅阳宗元懔捉住萧重孙之时,你在哪里?”
宗懔老将军,祖籍南阳涅阳郡,字元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