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参军沈宏源一声叹息,不知从何说起,大将军王僧辩又道:“安康郡王萧智相,聪颖绝伦,文采博雅,乃大王最最宠爱之子,如今命丧贼手,大王殿下焉能忍受之?”
不等室中众人有所答复,王僧辩一时难抑心中悲痛,道:“去年南征湘州,长子萧方等战死湘州,今年东讨逆贼,次子萧方诸又殉国难,大王殿下连遭丧子之痛,我等众将士身负隆恩,却又奈何束手无策?任众贼放纵横行?岂不是仰愧苍天?无颜面对江陵黎元?”
何言身负隆恩?
原来,大将军王僧辩此刻所在,乃是巨型楼船镇西将军舰。此舰饰以虎豹兽首麒麟纹蛟龙尾,仅看外形即知非同寻常战舰,中大同元年五月于建康由太子萧纲监造。三百精工良匠日夜不停,中大同元年即公元五四七年,亦即太清元年,镇西将军舰历时六个月建成,自朱雀航试水入长江至京口返回,并在当年冬月赐与湘东王镇荆州。舰上共有五处匾额题有“镇西”二字,皆为皇祖萧衍亲笔所书,蚕头燕尾,笔势飞动,撇捺间自有一番从容淡定之气。自太清三年六月自江陵启锚南平湘州期间,镇西舰一直停泊于湘州城南水军大营正中,以示皇恩威严。虽然此舰虽来历非凡,但四层雀室中充其量不过两丈见方,绝非宽敞居处。室中站了十几个人,个个屏心静气,仅闻窗外呼啸之风声。
斥候参军沈宏源无奈地摇摇头,说道:“闻此噩耗,大王所言倒也不少,依然是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只是,我不大懂那些仁啊义啊,君子啊小人啊什么的,安康郡王死于贼手,惨不忍闻,大王殿下还讲什么仁义道德君子小人?不该先报仇再雪恨么?”
嘴上说自己不懂什么仁义之理,其实沈宏源绝非鲁莽之人。他出身并不低贱,自幼也读书识字,平日又偏爱秦汉典籍,哪能听不懂湘东大王之语?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沈宏源,似是不理解湘东王萧绎在横遭丧子之痛时,为何仍是满口仁义道德家国天下?宗室诸王个个自诩学富五车,其中又以湘东为最,若真是此时仍不忘卖弄学问,那可真是无药可救之症。
王僧辩略止悲伤,说:“大王殿下文韬武略,博雅笃学,智谋筹议,雄勇盖世,岂能因一子之丧而罔顾家国大事?”
这话,令王顸听得极不舒服。儿子被人杀死了,父亲满脑想的仍是家国大事?算得哪门子文韬武略?这不是扯么?当初怎么想的?难道不知军队出征会死人么?那么小的孩子,又是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为何偏偏要送他去军前任职什么郢州刺史?萧方诸又不是从小研习骑射痴迷刀枪之人,他能挥刀跃马地冲锋陷阵么?大队人马行动时,还不是一样得另派几十个军士好好地护卫?他与安南郡王萧方矩一样,连一架擘张弩也拉不开,如何杀敌?说白了,净在军中添乱……
沈宏源忙说:“卑职不懂诗书典故,更不知圣人斯文之道,可我也实在搞不懂大王殿下之心思,如今不正是国仇家恨雪上加霜之时么?难道不应该调遣各路兵马一举干掉那个瘸驴侯景么?要说以前么,挥师东进,还怕湘州擎肘,可是如今……”
众人随声附和,沈宏源说话间扫了一眼船室中众人,唯独与晃志川四目相对时,心中格外忐忑,这才知道自己差一点说漏了嘴。庄瑞霖像是跟沈宏源心有灵犀,忙岔开话题,说:“此水域再往前不足三十里,即是簰洲湾。前些年,我随大王殿下到郢州,走过这一段水路,此地百姓有句老话,簰洲滩头一道湾,郢州水落三尺三,么子个说头来?这长江水在簰洲城南自东向西绕这一段弯弯,到郢州城西墙外那一片,水流得慢了些,这水位就低,所以嘛,咱这舰船一过了簰洲湾,差不多即是飞流直下一般,三尺落差,水流湍急,所有棹手皆可停工歇息,飞舸巨舰如借东风,大将军此时当命令我等分头行动了。”
真服气了庄瑞霖,他的脑壳壳儿里竟也能装得下这些学问。王顸站着不动,却听得腹中空空,又觉得头重脚轻,舅爷这算是报应呢还是老天爷在临大任之前劳你的筋骨苦你的心智?刚刚出动五万兵马把亲侄儿萧誉给灭了,送到两军阵前的亲儿子却让对手给办了,这可算得国仇家恨?这笔账,该记在谁身上?人活一世,绝无永恒之得意,亦绝无永恒之失意,尊贵如宗室诸王,低贱如逆贼侯景,一旦失去拥趸者,他们必将一无是处。新书包网51aslz
王僧辩说:“各位都督且传令下去,随时应敌,果断出击,决不姑息。”
刺奸都督杜裕铭一拳砸在案几上,道:“若不能剿灭侯贼,我等众将士可有颜面回江陵?”
晁志川尚不知萧誉已在江陵城北无妄门外入土为安,此刻对安康郡王萧方诸被害亦是愤怒不已,随声痛斥道:“一介身残跛足低贱之流,如何攻城掠地屡屡得逞?若荆湘二州兵合一处,有几个侯景不能扫荡干净?泱泱大国,难道仅为一条百足之虫?任那瘸足逆贼恣意啃噬?”
反倒是水军都督余车,神色自如,异常冷静,他机警地看看众人,道:“大将军临战之前,倒也该想一想,那狗贼所率区区几千人,如何能够先克江州,再下郢州?江州刺史浔阳殿下也非等闲之辈,如何就降了呢?在我等将士看来是归降,而在那浔阳殿下心中呢?”
“若有人能见一面浔阳殿下,咱们也谋一个里应外合之计,取那狗贼侯景的脑壳,还不是跟拿夜壶一般?”庄瑞霖自知此话不雅,所以说得轻声细语,但王僧辩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说:“此计如何可施?那侯景自北国一路横行而来,凭的并非弓马刀枪之长,而是时时处处以智谋取胜。此人相貌丑陋,但又绝非平庸之辈。只不过,他那些聪明才智统统用错了地方。”
水军都督余车向众人拱手施礼,以示认同大将军之论,道:“以我之见,倒是应该早早准备火器,一旦遭遇贼军舰船,立即集中火力,借风势灭贼。”
雀室窗外风声依然呼啸如猿哀,舰船疾驰但大江两岸景色怡人,大将军王僧辩频频点头示意,似是赞许余车之见,说:“正合我意,良骥都督如此这般安排下去,我也就略有放心了,也好腾出手来再议其它诸事。”
水军都督余车,字良骥,今年三十九岁,与庄瑞霖、沈宏源、晃志川之流参军相比,其心胸见识自是不在一个层面上。不过,王僧辩心中仍是惶惶难安,不知这出征郢州之战将以何种结局收场。
就在大将军王僧辩率兵马江上疾驰之时,却说侯景水军大营中一艘舰船上,早有探子骑马飞奔来报:“江陵水军战船至少有三百,已过赤壁矶,此时恐怕已过簰洲城南响水湾。”
探子来报之前,侯景也曾胆战心惊:“这浩浩长江之上,非我北人用重兵之利,还需谨慎行事。若真是萧世诚派三百战舰前来与我决战,岂不是搬了石头砸我自己的脚?昨日如何草草砍了萧方诸的头?若只杀一个鲍润岳,不也算是给我自己留个退路?惹毛了萧世诚,对我有何好处?”
“大丞相何出此言?”站出来说话的是大丞相府右长史周纯良,这个四十一岁的秦州天水郡人已随侯景南征北战十七年。他手捧一个锻纹银茶盏,放在侯景面前,又问:“大丞相可知湘东王萧世诚之狼子野心乎?”
侯景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又将那茶盏狠狠地扔出船室门槛外,说:“哼,想发我斗?我让你狗咬狗!来人,把浔阳王萧仁恕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