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王萧仁恕,当今圣上次子,江州刺史,此刻就在船室上层,侯景派有专人护卫,哪儿也去不了。
仁恕,乃是浔阳王萧大心的字。
虎背熊腰的传令军士腾腾腾地跃梯而上之时,浔阳王萧大心正端坐在案几前发呆。郢州刺史萧恪到底是死是活?为什么攻下了郢州城,却不进城去?反而夜夜宿在这舰上?我跟这个瘸子斗下去,会是一个怎样的下场?凭我的脑壳儿,最终能不能斗得过他?
司职护卫之人手扶腰间钢刀,面无颜色地站立在雀室门里与门外。门里这四个,管着端茶饭,门外那四个负责传话递东西。若仅看外表,谁也不会想到侯景部署事体能如此细致。这八个人皆是跟随侯景多年之心腹,萧大心时刻警惕,总想找到反攻的机会,奈何他们八个看管自己一个,几近于密无插针之处。
什么是高人?这个瘸子就是。
不过,众人面前,狗贼侯景处处讲究,时时事事维护宗室诸亲王、郡王之尊严。前来传令的军士在雀室门外双膝跪地,道:“启禀大王殿下,大丞相有请大王殿下前去议事。”
大丞相?
梁朝本无丞相,侯景自北国而来,也就带来了丞相,且是大丞相!可笑!
“知道了。”萧大心看了那军士一眼,辨识不出此人是北来随从还是梁朝州郡投降走狗。
传令的军士毫无心虚惭愧之意,竟敢抬头直视,目光中尽是嘲笑之意。萧大心不由得怒从中来,又看到门里门外八个护卫皆是手持钢刀,也就忍了。因为,此前,侯景有令:“非我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大王殿下。”
这是什么?
这是软禁!
瘸子侯景就是用如此手段控制了当今圣上,因此导致圣上旨意真假难辩。譬如,侯景兵临江州城下,说是手中有圣旨,乃是奉天子之命西巡诸州,察看兵防诸务。可是,直至今日,萧大心也没见到圣旨在哪里……
八个持刀卫士前护后拥,萧大心慢慢走下木梯,侯景早已率众人迎接在首层甲板上。萧大心漫不经心地走,眼睛也不看甲板上的任何人,似是有一搭无一搭地闲逛。侯景抱拳施礼,道:“启禀大王殿下,军情急迫,非大王殿下前来不可。”
萧大心仍是不经意地点头,东看看,西看看,又觉得太阳过于晃眼,忙抬手遮光,还是不说什么。他今年二十七岁,本是浔阳郡王,今年正月获封亲王,待有接物,阿谀奉承,察颜观色,拍马溜须,什么不会?什么不懂呢?对侯景,焉能无任何辨识能力?
侯景与萧大心所在楼船名曰净居舰,甲板上仅两层船室。本为皇祖萧衍巡幸四方所乘,不甚奢华却异常坚固,雀室四壁皆为六寸上等松柏,可防大木单弩于三百步之外。
自江州城陷以来,萧大心即被置于净居舰雀室中。对此安排,侯景笑道:“我居于大王之下,大王还怕逆贼派人前来暗杀不成么?”
这不是贼喊捉贼么?飞涨fzzne
谁是逆贼?
侯景虽未明说,萧大心也知道是暗指七叔萧绎。他擅自出兵南讨湘州,难道不是怀有篡逆之心?
侯景拿下江州之时,曾对萧大心有言在先:“我一心为圣上,苍天可鉴,若不是我冒心进谏,果断清除朱异群党,圣上登基何至于如此水到渠成?”
对此狡辩之言,萧大心自是将信将疑。但对老贼朱异之死,却又仍认为理应归功于侯景兵临台城时一番直言痛斥。奸佞国贼朱异独揽朝纲三十年,若不是侯景挺身而出,尚不知还要祸国殃民多少时日。
也是怪异了,萧大心每想到侯景,必想到朱异。净居舰停泊在郢州城望荆门外,江面上舰船林立,幡旗随风飘荡,但不知太子萧仁宗身居何处。
太子萧大器,字仁宗,与萧大心同庚。细论起来,生日比萧大心小十八天。侯景兵临江州城下时,不是说太子萧仁宗亲临江州么?如今他在哪里?在郢州城里?还是如我一般,也被囚禁在某艘舰船之中?堂堂一国皇储,如何被一个身残猥琐之人玩弄于掌股间?
“郢州之险,世人皆知,即便我这个不懂水军之利的北国人,也懂得郢州城外这片江面之分量。”侯景说。
萧大心转头看看高耸入云的城墙,没说话。侯景说:“若不控住这里,圣上在台城能安心么?”
侯景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仅萧大心能听清,但句句皆有用意:“萧世诚发兵来攻郢州,其用意十分明显,殿下可要仔细想一想,他那荆州大军若控住了郢州城,就等于牢牢地抓稳了建康以西的半壁江山。如此形势之下,朝臣武将皆可昏昏欲睡白日做梦,唯独殿下不可不察呀!”
擅长拍马溜须的人,绝对不是一般物种。侯景一口一个殿下,说得萧大心有些恍惚,要这般说来,他确实站在当今圣上这一边。但凡是危及江山社稷者,皆为国贼。荆州发兵五万攻打湘州,湘东王萧世诚还有什么好说的?
浔阳王萧大心随着侯景进了船室中,在正中坐定,侯景却是东向坐,周纯良的脸上带着笑,垂手而方,说:“启禀殿下,据探子们传回来的消息,荆州又发兵三万直奔郢州而来,此刻已过赤壁,大王殿下,咱这郢州城,岌岌可危啊!”
“岌岌可危?”萧大心问:“危如累卵么?”
“大王殿下,今日卯时末刻,本丞相还得到一份谍报,荆州这三万兵马并非发自江陵,而是发自湘州,”侯景自称本丞相,从不觉得尴尬:“因担心大王殿下烦乱不堪,故没有及时禀报,我担心这三万兵马之统帅,会不会是长胜将军王僧辩呢?要说来,他亦是……”
“大丞相是说……”萧大心打断了侯景的话,“大丞相之意是说湘州已平?那……河东郡王呢?他与荆州……不是说水火不容么?”
大丞相府右长史周纯良向前挪动了半步,躬身施了礼,小声道:“据探子们连日来传回的消息,荆湘二州极像是握手言和了,他们若如此狼狈为奸,这才是天大的麻烦。圣上登基之时,荆湘二州拒绝驿使入城,奈何让人看来是约定之事,难道二王心照不宣么?”
萧大心与侯景共事以来,发现此贼每与他商讨军政之事,身边从未超过三人。这不就是人为地封锁消息么?瘸子狗贼的过人之处,正在于此。
此刻,室中仅有一个右长史周纯良,持刀护卫统统站立于门外厢。萧大心装作十分认可之态,频频点头,心中又在盘算这消息有几分可靠?会不会是这两个人联手来欺骗我?以我对堂兄萧重孙为人之了解,他生来高傲,从不甘居人下,更不会轻易佩服宗室诸王中的任何一个,他如何可能向七叔萧世诚低头?
“殿下,”侯景亲自为萧大心捧上一杯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荆州派谁来统率水陆大军,殿下只能积极应战,将那些犯上之贼挡在栅栏以外,若不然,他们直抵建康城下,危及江山社稷,圣上自是不能安心,我等自是不能体面班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