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大王殿下如此谦逊君子,果然有皇祖高山仰止之风。”周纯良说:“由此可见圣上往日之训导,彬彬有礼,训导有方,礼贤下士,果然名不虚传!”
侯景的大丞相府右长史周纯良自认为出口成章,其实在萧大心听来简直就是驴头扯到马腚上。风马牛不相及之事,如何扯到了一起?你以为说话之时把你所能想到之华丽辞藻堆砌起来,即是所谓文采卓然?实为猪头狗脑者言。
“这个不难!”侯景也像是站得累了,索性盘腿坐到了卧榻上,他掰着自己的短手指头对浔阳王萧大心说道:“头一件,大王殿下需向众将士言明荆州发兵之用心,此乃天下人皆知之心思,兼并郢州,图谋江州,进而兵临建康城下,逼圣上逊位。”
侯景说得心平气和,萧大心听得气血上冲,侯景说:“据我所知,江陵城中,乃至荆州各郡,湘东王行文言事,仍称太清四年。此中居心,大王殿下也不知么?”
萧大心被问得心中猛地往下一沉,难道萧世诚不知圣上今年正月初一日隆重改元之事?以湘东王之绝顶聪明,他那般知书达理之人,又如何可能不知圣上改年号为大宝之要意?
侯景脸上尽是忿然,眼睛却在察看着浔阳王的神色,又道:“据我所知,湘州刺史萧重孙之首级,已被送至江陵城中。”
“啊?”萧大心不由得失声尖叫,忙问:“大丞相如何知晓?宗室郡王岂可轻易见杀?”
“探子们的消息还能假么?”周纯良笑着说道:“大王殿下请看这里……”萧大心看了周纯良一眼,但见他手中竟然举着一纸加盖了鲜红官印的安民告示。周纯良说:“这告示,乃是咱们的探子从上隽郡南门外揭回来的。”
萧大心不看那告示所言何事,反而转头看了一眼郢州诸邑兵防形胜图,上隽与下隽二郡,仅相隔一条隽水河,却分属郢湘二州。连日来,周纯良所派那些探子们跋山涉水一路风尘,竟也果然能从偏远郡邑中探得谍报,足可见侯景之治兵驭下行政诸务皆不乏过人之处。
“大王殿下且看,这落款官印,嗯?湘州刺史!能有假么?”周纯良渐渐有些得意,又道:“大王殿下再看这签名画押之处,萧方矩。没错吧?大王殿下可识得他萧方矩的字迹?”
“萧方矩?”萧大心一时没有领会过来周纯良所问之意,反问道:“怎么会是萧方矩?那湘州刺史,不是我堂兄萧誉么?”
“呵呵,此乃帝王家事!大王殿下何须问我等愚钝之人?一州刺史,圣上除拜,岂能儿戏?”周纯良满脸皆是同情,又说:“大王殿下理应知道这萧方矩是谁吧?”
侯景在微笑,在点头,在摇头,在叹息,又像是在可怜这些懦弱如猪狗一般的宗室亲王郡王,分明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之事,在他们看来极是复杂如天书一般。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
萧大心左看看侯景,右看看周纯良,将信将疑,一时不知所衷。侯景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轻松了起来。一州刺史,不过是个职务,职务是死的,人是活的,张三能当这个刺史,李四也能当,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只要老子高兴,牵一只狗去当哪一州刺史,有谁能说不行么?无限kuex
侯景看浔阳王萧大心的眼神时而复杂时而鄙视时而怒其不急哀其不幸,如此一个蠢猪般的货色,也值得老子颇费心计?老子抬一只脚,你举了双手都够不着,完全不在同一道水平面上,还争斗得么劲?
“你是说,湘东王私自任命湘州刺史?我父皇焉能容忍?”萧大心怒目圆睁,果真动了气。
侯景仍是不动声色,周纯良也不看侯景,而是低了头在那里轻声细语:“大王殿下莫着急,这里还有呢,喏,前些日子被捉住的萧方诸,今日又从他所在的船上找到一纸任命,且看看吧!”
周纯良递上一个缎绵函,放在萧大心面的案几上,打开,果然是一纸任命书。皇家御用广陵帛笺,字迹却非父皇之体。
“啊?这,难道不是十恶之首?”萧大心的脸涨得通红,转瞬之间又变得苍白,突然领悟到湘东王才是父皇登基以来的致命威胁,他私下里任命两个儿子为湘郢二州刺史,奈何不是要与父皇平分天下的野心?
据说,北国的元魏宗室,前些年不就是权臣干政一分为二,且又势不两立之后渐渐各奔东西,如今连京师洛阳都荒废了么……父皇登基乃皇祖所定,岂容湘东横生篡逆?
侯景看了萧大心一眼,紧皱了眉头,说道:“帝王家事繁乱如麻,当今圣上尚不知情,那湘东王就在江陵城中发号施令任命一州刺史,这不是要变天么?此举比那佞臣朱异祸国更甚百倍,大王殿下看看,这可是湘东王的笔迹?他如何要任命萧方诸为郢州刺史?亲王萧恪的郢州刺史之职,那可是皇祖亲笔所命……”
“你且去传我的长史司马前来,我自有吩咐!”萧大心一掌击在案几上,镶了金边的细瓷茶盏跳起来二寸有余,竟然又稳稳地落下,侯景看了周纯良一眼,忙又拱手施礼道:“大王殿下遇事且需冷静,我等众人定会依大王之令行事。再者,那湘东王早有预谋,绝非三五日心血来潮……”
周纯良对着门外的军士一摆手,道:“快去请浔阳王府长史司马张驰前来议事。”
此刻,浔阳王府长史司马张驰,就在相距净居舰不足三十丈远的豫章舰上。豫章郡,乃后世之南昌市。江州,为后世之九州市。萧梁之时,豫章郡为江州所属诸郡中最富庶郡邑。豫章舰为四层大型楼船,为皇祖萧衍于天监年间亲敕所造,舰上匾额共七处,亦皆为御书。此舰,历来为江州刺史操练水军之中枢所在。
不过,如今,豫章舰上将士不足八百,长史张驰的心情亦并不好。军士前来传令,张驰不知吉凶,心跳得厉害,又不敢迟疑。
待到军士说了原委,张驰更是紧张到不行。也不知为何,近些时日,张驰惧怕见到侯景。有传闻说此贼杀人不眨眼,虽说尚未在江州郢州大开杀戒,张驰却能感受到这个瘸子眼神中的邪形之气。不笑不开口,处处礼节周全,他的恶,到底隐藏在哪里?
传令的军士在前,张驰紧随其后,并不遥远的路途却又觉得甚是煎熬。虽说江面上舰船相连,若无侯景之命,任何人却也是不能随意走动。在二船之间的跳板上,张驰紧跑几步,离得传令军士近了些,小声问:“大丞相面前,还有哪几个?”
军士回头看了张驰一眼,脚步未停,也不说话,眼神中却是杀气腾腾,张驰猜不透那杀气是因为惧怕侯景,还是厌恶这个愚蠢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