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奸曹参军庄瑞霖弯腰在柏木囚笼跟前向宋子仙抱拳行礼,问:“太保可知,此人何方来历?干掉可妥当?”
“水军大都督任约的贴身侍卫长,一条溜沟子的狗!干掉就干掉,有何不妥?”宋子仙难以抑制愤怒,又高声骂道:“打发条狗来应付老子!拿老子当猴儿耍么!当老子死到临头大势已去么?”
人在愤怒之时,脑壳儿中一定全是空白的。先哲们劝人止怒,不是没有道理。不论平时有多么尊贵的地位,一旦发起火来,多么尊贵的体面都顾不得了。太子太保宋子仙此刻即是这样,他坚信任约那个狗杂种落井下石,又仿佛倾刻间领悟透了侯景的无情与决绝。
“有话好好说嘛,或许大都督就在城上!”庄瑞霖说完,挥手让身边的军士给宋子仙端来一碗热茶,递进了囚笼中。
宋子仙接过,一气喝掉,又吼道:“我落在贼人之手,你们就盼我快快死掉,岂不是寒了老子的心?老子临死之前,一定大干一场!不服气的,咱走着瞧!”
这叫什么?后世军中有句俗语,老乡老乡,背后一枪。宋子仙与任约可算得是北地老乡,事关生死之时,也不过如此。
眼见得宋子仙义愤难平,王顸忙劝道:“太保息怒,此刻更应冷静才是!”庄瑞霖也劝:“太保好好跟他说,就没个更有身份的人站出来么?”
前方城墙之上,水军大都督任约的贴身侍卫长丁祥,听得宋子仙嘴里没一句人话,仍是不动怒,仍是保持了应有的谦卑,喊道:“太保这是何必?咱们都是给大丞相、大都督跑退出力之人!宋将军向来深谋远虑,咱们都是……”
丁祥想说什么?两方阵地上所有人等都猜不透。或许,这就是越级行事的尴尬。你一个侍卫长,哪有两军阵前唇枪舌战的本事?
“放你耶娘老子的狗屁!”宋子仙喊道:“谁跟你咱?看你那个驴瘪样儿,瓦刀子脸,穷酸相儿,小短腿儿,你可是上得了台面的货?老子凭马上刀枪闯天下,你不过是一条看门狗子,还咱么子咱?短尾巴狗,快滚到你主子裤裆里去!”
这就是有辱别人的尊严了。士可杀不可辱么!如何这般贬低对方?要命之处在于,骂人有用么?如果骂人有用,还需刀枪弓箭做什么?毛山虎听得直想笑,想必此前也是威风八面的将军,对外尊称起来都是什么太子太保,看眼下这骂人的本事,与乡野里坊中的泼妇骂街并无本质区别!
天亮得更通透了些,军候毛山虎未与任何人商议,两手平端着角弓弩,食指直接扣动了悬刀。若不是怕城墙上有人放箭,他其实更愿意用雕翎箭。与天才射手而言,雕翎箭与角弓弩之间的区别,即是后世汽车发烧友对于手动档与自动档之选择。
刚才,人人都在静听宋子仙谩骂,人人都沉浸与宋子仙鲜活的俚语村言与他所营造的生动意境之中。毛山虎手中的角弓弩只是沉闷地响了一声,王顸心里就哆嗦了一下。这也算得是两军阵前,与敌对垒么?王顸想到了湘州城外的生生死死,只不过死的都是别人,他反而觉得麻木了。这一刻,待到王顸揉过了眼睛仔细看时,望雍门城墙垛口上,曾经昂首站立着的五短身材小个子男人,倾刻间向后倒了下去。
无人叫好,无人喝彩,甚至无人在意。王顸对毛山虎心生钦佩之情,但对方并不知晓。对方阵地上正死人之时,这边所有的人心都是浮躁的,谁也没有功夫想太多……
你们看不见?我这是一箭封喉啊,百发百中啊!毛山虎竟然忍不住“嘿呀”一声,顺手撤回角弓弩,两腿伸直,坐在了甲板上,又挪到柏木囚笼边,说:“太保大兄,小弟以谦卑之心,应对常人不解之事。”
宋子仙极不耐烦,说:“莫跟我拽这些个,直说吧,你怎么啦?”雨滴书屋yuiu
“嘿呀,小弟我干掉了那货!了却太保一桩心事!”
宋子仙被关在柏木囚笼里,面前是一排竖起来的盾牌,他自是看不到城墙上的动静,却仔细看了看毛山虎,却问:“小弟真有这本事,如何才是个军候?”
王顸“唉唉”两声,以示不平。毛山虎倒像是没这种感觉,大大咧咧地道:“怎么?军候很低贱么?军候就不错,端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我想做太子太保,谁来封我呢?人人都想高官得做,谁来冲锋卖命呢?”言至此,毛山虎笑得很开心,首发命中,也算是众人面前露足了脸。
宋子仙看了庄瑞霖一眼,说:“那货死啦?”庄瑞霖忙抱拳,道:“他让太保不高兴,他还不该死么?无气节之人,活一天都是多余。”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替对面城墙上的人在骂我宋子仙。为了保住个人性命,其实对错都无所谓,还争个什么?宋子仙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说:“大不了,我就是一个死!凭么子让我死在任约的前头?先拉一个丁狗子垫背!哈呀,人活一世,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无情无义之人,可不就是让他快点死?”
王顸不知这无情无义之人指的是哪一个,只是奇怪那城墙垛口上为何没有人再站上来,吓怕了吗?宋子仙在囚笼中指一指毛山虎,说:“耐心等着吧,看看还有谁不怕死!”
“啊呀大兄!”毛山虎故作惊讶,道:“大兄可真是喜怒无常啊,真不知在你手底下卖命的话,最终到底怎么个死法哩!”
“把你放进这笼子里,可能你小子还不如我!”宋子仙左右看看庄瑞霖与王顸,说:“将死之人,想得多了些,也属正常!”庄瑞霖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宋子仙就笑,说:“像咱弟兄们这些行伍之人,整日价打打杀杀你死我活,将来都不大可能死在家中的炕上!”
“不大可能死在家中的炕上?”王顸忙问:“此话怎讲?”
“嗯嗯,真是个嫩瓜瓜儿!”宋子仙故意不看王顸,却是对王顸在说话:“看你还像个白面书生,也趁早送你两句话吧,杀人者,将来必死人他人刀下!侯景杀了那么多人,你以为他将来能死到自家炕头上?再说这丁祥,杀人还不算多呢,不也是没死在自家炕上?两军阵前,刀枪不长眼,你充什么大头?”
“哦!原来如此!”王顸瞬间彻悟,战死之人,等于横死,宋子仙所言,确实有道理。
庄瑞霖心中还是惦记着全局,他向城墙上看了看,没有任何变化,自是有些着急。他说:“对面那伙计,死了没有?如何也没有再理咱们呢?”
“耐心!要有耐心!”宋子仙说:“没有耐心,能干成么子事来?”
宋子仙在柏木囚笼中半倚半坐地躺下了,又如奶狗子猫咪一般团起来做睡觉状。众人皆在眼着他,他却又看看手持角弓弩的军候毛山虎,叮嘱道:“毛军候辛苦!兄弟你牢记我的话,他们上来一个,你就给我干死一个!你只管放心,郢州兵卒不会再往前冲啦,你不必担心误伤了你的同类。那边但凡是不要命的,都是侯景的心腹!”
且说城墙上垛口后面,水军大都督任约的贴身侍卫长丁祥已经死了。死前,没有来得及跟骑甲都督金奉垒说一句话。金奉垒不禁感叹这箭法极准极邪性,箭杆子自丁祥的右侧嘴角扎入,左耳根子偏上方一点拱出,仅露出一点点铸铁的箭头。
丁祥倒地之时,守卒什长郑羊撑开双手迎接了一下,算是砸在了郑羊的身上。不过,金奉垒看得清清楚楚,丁祥中箭之际,嘴里立即喷出了一股鲜血。丁祥的嘴动了一下,可能是想惊叫一声,怎奈没这个机会!金奉垒亦被大惊得张了张嘴,心里想,完蛋!这如何跟任约交待?到这儿还没办成任何事体,先把贴身侍卫长的命给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