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弟兄们死得,如何单单他死不得?”陈年嘟囔了一句,又说:“大都督不在府衙中,那还上个蛋的黄鹄山?”
郑羊转身就想走,却没挪动脚步,问:“咱,去哪儿?”
“先弄点儿饭吃!饿得老子都软软了!”邓瑞说完,转身往回走。郑羊忙说:“那门里头,给府衙里的厨夫说说,让他们弄点饭呗!”
邓瑞不回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你们刺史府的厨老爷,哪尿我这一套?”陈年说:“赶紧想辙,老子饿得不行!那些狗杂种不让进门,谁给你弄吃的?”
顷刻之间,郑羊仿佛知道了这些侍卫们之间貌似同一条战壕,其实又不是,一奶同胞的兄弟还有反目之时呢,凭什么他们就因为是跟了大丞相侯景的,就必定是万众一心同生共死?
郑羊扬鞭打马快跑两步,说:“从这儿拐进去,辅车巷,就在西头第一家,段家的汤饼铺子,去不去?”
南梁之时,汤饼铺子相当于后世之面馆。
郢州城中百姓士庶,多是永嘉年间自中原南渡而来,食汤饼习俗一并落足于此。段家汤饼铺有门面三间,前堂后厨兼仓房。什长郑羊带路来至铺子门前时,堂中十多张竹矮几前或坐或蹲了挤满了人,一个人或俯身或仰头,吸吸溜溜,正吃得极其得劲儿极其畅快。邓瑞蹿到堂角,寻了个矮几,拉了把竹凳坐下,就等着开吃,郑羊忙去灶前找段家的人。郑羊在跨进段家汤饼铺子之时就下定了决心,吃饱喝足,出去之后,找机会下手,快刀斩乱麻,早干掉早走人早利索。
“破费啊老兄!”陈年在邓瑞对面的小竹凳子上坐定,对着郑羊点了点头。郑羊嘴上一番客套,心里却是另一路主意,他想从这个陈年下手。从体型来看此人极强壮,动起手来自然难对付些,先把难对付的干掉,剩下的那个弱一些,岂不是更容易?
九寸大碗端上来,切成薄片的羊肉竟然隐约能看到血丝,郑羊腹中一阵不自在,赶紧抄起竹箸,将那几片薄羊肉摁入漂着青葱末冒着热气的奶白汤中。相形之下,邓瑞不在乎这个,直接夹起肉片子送进嘴中,仿佛顾不得细嚼就往下咽,又叉开两手端起碗来喝了两口汤,这才算把羊肉送进肚中。之后呢,仿佛不那么慌慌了,开始用竹箸挑着滑滑的面片吹着热气慢慢地吃。九寸大碗,其大小换算到后世尺度,差不多就是二十一厘米直径,郢州人谓之海碗。如此一大碗,吃起来需费些工夫。
陈年吃得极慢,像是怕烫,每挑起一条面片,反复吹三吹,送进嘴里之前还要端详一番,似是怀疑有毒般东张西望,又总是想从碗底捞出点什么东西来,毫无狼吞虎咽之势。
吃罢一海碗羊肉汤饼,郑羊慢慢地塞到小厮手中一串铜五铢,小厮嚷嚷道:“莫得要,莫得要,小郎君有嘱咐!”
时价,一碗羊肉汤饼值三枚铁五铢钱。郑羊那一串钱,总共是二十枚铜五铢。南梁时,铜钱铁钱并行,铜一铁三等值。
守卒什长郑羊出手就是一串二十枚铜钱,相当于一次付了六十碗汤饼的钱。这番大方,令陈年侧目而视,疑惑不解。我爱电子书52xne
小厮争执了一番,将铜钱放回枣木钱匣中,郑羊问道:“你家小郎君可来过店里?”小厮摇头,邓瑞正喝得满头大汗,瞥了小厮一眼,问郑羊:“他家小郎君,就是段军候么?”
陈年最后一个放下了大海碗,抹了抹嘴,站起来走到门槛子外头吹吹风。郑羊说:“肚里有食儿,腿上才不慌,走再远的道儿也不在话下。”嘴上这样说,郑羊的腿脚却不动,他在等这个人的心思。邓瑞说:“往北门方向走走看看吧,万一呢,万一大都督带了人正往回赶呢?遇上不了岂不是更好?”
已是辰时二刻,太阳白花花地洒在街面上,但是行人并不多,偶有挑了莲菜的老丈贴墙根走过来,低头不敢看这三个披挂铠甲手提钢刀之人。邓瑞笑笑,说:“咱是恶人么?”陈年问:“此地到北门,有多远?”郑羊歪了脑壳儿想了想,说:“七八里,不算远。”邓瑞回头看看段家汤饼铺,叹气道:“有个地场躺躺就好啦,大老早爬起来跑去望雍门,困得跟狗子一样。”
“段军候家,在北门里偏东一点,还有间生药铺子嘛,”郑羊说完,回头看看陈年,说:“生药铺子里,倒是能躺一躺。”邓瑞本是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的,闻了此言,手提了马缰绳,慢了下来,与郑羊肩并肩地走,说:“去去也无妨,在这郢州城里,人地两不熟,找不见大都督,又没个跑腿传话的人,天王老子又奈如何呢?”
邓瑞的话多,像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架势。三匹马不紧不慢地走,马蹄子踏在青石板上,总让人觉得一步三滑。
小街小巷间的青石板路有些年头了,磨得光滑如镜。郑羊并不陌生,偶尔也会说几句这段街或那条巷的渊源与典故。邓瑞突然就喜欢上了郢州城,若不是城外大军压境,这城里再没有侯景率军前来无事生非,谁说郢州城不是神仙府第?邓瑞说:“段家汤饼都比洛阳城里的好吃!”
“去铺子里躺躺,也就个把时辰吧,莫不要太久,金都尉等得久了,船上宋太保更不耐烦哦!”陈年跟在后面叨叨着,邓瑞就忍不住与郑羊交换了一下眼神。
邓瑞到底揣得么子心思呢?郑羊不敢猜了,此人心思复杂,谁知道他是不是权宜之计?郑羊忙说:“一时奔不到大都督跟前,自是情有可愿,就怕那北门外,也是刀山火海地打着哪。”
这条巷子极长,叫铁鞭杆子巷。左手边的高墙里头应是州学,侯景大军一到,州学里差不多已经跑得一个不剩了。就手边是军马厩,有马尿与马粪味弥漫开来。郑羊拉了马缰绳闪在一边,想让陈年在前边走。只有他跑到前头去,才方便从身后下手嘛。然而,陈年却勒住了缰绳,说:“这儿你熟,你在前头带路便是。”
郑羊继续打马向前,嘴里故意东扯葫芦西扯瓢般说些男人爽事,心中却又失望得很焦虑得很。不能再拖下去了,务必快快动手,还等什么呢?等他两个睡足了一觉起来,再找到了大都督任约,时局又变了,段军候也许就死了。
邓瑞的马走在最前面,与郑羊的马错开了半条身子。
那是一匹黑马,品相一般,容易让人想到尖嘴儿猴腮的面相,应该有些迟钝吧,若是一刀刺过去,那马也不会惊吓到……只有马不惊,才好稳稳妥妥地干掉另一个。上一个和下一个之间,应该严丝合缝般浑然天成,不该有片刻停顿,一有停顿就是绝佳反抗之机,人与人都差不多,谁死谁活就难定了。郑羊被这个念头惊吓得不轻。陈年突然问:“还有多远?”郑羊忍不住“啊”了一声,像是被陈年看穿了心思,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竟有汗冒出来了。
硬了头皮继续走,直到走到了段家生药铺。门板是合着的,兵荒马乱的,怕是只有两个老伙计看门吧?郑羊抬手敲门,开了门却知道只剩了一下。老伙计也姓郑,大名郑世孝。郑羊说:“两位军爷歇一歇,再煮一壶明前茶来。”
邓瑞与陈年跟着郑羊进了后院客房,火盆铺盖一应俱全。郑羊说:“后门有码头,划了船直通北门,睡一个时辰也来得及。”进了客房,二人躺下,郑羊说:“我去催茶。”陈年看了邓瑞一眼,说:“咱得铁定了不喝茶,小心有毒!”